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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随笔||粤剧《睿王与庄妃》一生功罪如何说

上月15日,有广州粤剧团“镇团戏宝”之称的《睿王与庄妃》,作为广州艺术节·戏剧2017本土板块内容之一在江南大戏院上演,也是这部戏与广州观众久违的重逢(虽然上年广东粤剧院曾排演《睿王与庄妃》青春版,但剧本和编排都有颇多差别)。



(黎骏声饰睿王,陈韵红饰庄妃)


演出后有文章评论道:这是一出典型的戏保人的剧目,本子的优秀,能够掩盖很多表演上的小瑕疵。

——当然由于该篇文章显而易见的配图错误(配成了广东粤剧院青春版的剧照),所以都无法确定作者这句话到底说的是哪个版本的《睿王与庄妃》。

但就这句话本身,我是很不同意的。

戏曲是“角儿的艺术”,慢说实际上是否真的存在“戏保人”(粤剧里叫“戏担人”)的可能,就算有,也不会是《睿王与庄妃》这部戏。恰恰相反,这是一部非常“吃”表演的剧目,正因为二十年来不断有优秀演员深入揣摩那些角色的情感和内心世界,充分合理了角色的行为逻辑,才使得这部戏的内涵大为提升,而且不管何时、何地演出,都很受欢迎(广州艺术节时的演出一票难求,广州粤剧团把这部戏带到美国,还有近期的华东五市巡演,尤其在初次接触粤剧的观众中,获得非常好的反响)——光靠剧本,并不能做到这一点。


受欢迎的戏并不能证明这是个好剧本,反之亦然。

《睿王与庄妃》首演于1995年,属于一部粤剧新编戏,有着新编戏的优点:选材较自由,视角较新鲜,表现手法较多样,角色层次较丰富等;但也有着新编戏几乎都会有的缺点:背景设定宏大、故事内容却小气,历史观有缺陷、文辞直而白,台词过分书面化却又欠缺古典韵味(不过因为主角是纯朴的北方蛮族,没文化多少也可以理解)等。我是很爱看这部戏的,近些年演出的版本都看过,还很热衷于到网上把不同的版本对比着看。在我看来,《睿王与庄妃》的好处在于,它给予演员的发挥空间相当大,有整个下半场(还包括上半场的最后一场)来展现男女主人公、尤其是男主角多尔衮的内心世界,有性格丰富的许多配角,以及主角和配角之间产生的足够矛盾互相交织,成为一个无可避免的悲剧结局。当主演有足够的舞台控制力,表演有足够的张力和感染力,观众的情绪就会情不自禁受到吸引,并随着人物的感情变化而时悲时喜、揪心万分——这个好处我十分欣赏,更是我爱看这部戏乃至爱看不同人演出各个不同版本的主因。


然而这部戏的缺陷也十分明显,那就是立意与故事严重脱节。

按《睿王与庄妃创作札记》中言道,“诱发我们创作该剧的是长篇历史小说《庄妃》,我们不太满意其对主人公庄妃与睿王多尔衮的刻划,它把庄妃的历史作用拔得过高,又把多尔衮写得太‘低’。因为在那英雄四起的纷乱年代,仅仅凭着一个女人的力量,长居塞外的满人就可破关入主,建立一个大清帝国,是不太让人相信的。”

并且说:

“我们无意再为多尔衮翻案,也没有必要。但当我们不断接近他,并与之对话时,心却总在颤动。我们发现没有人能理解他,包括爱他的庄妃,也未能完全地理解他……睿王与庄妃的悲剧,看似是宫廷政治斗争的必然结果,而实质竟是深藏着的人文文化的劣根性所导致。”


由此可见,编剧对《睿王与庄妃》的立意,是要重新肯定多尔衮的历史作用和功绩,并且认为这不算“翻案”,不过是抛开成王败寇的成见,还原一个建立大清、立下不世功勋的多尔衮,一个敢于冲破俗礼清规、蔑视以赵开心为首的道德卫道士们的非常英雄。

正视历史的前提是“正”,公平、公正、平等地面对笔下的每个角色,这才是剧作之道。但编剧对多尔衮的同情显然已经超越了公正,《睿王与庄妃》中的多尔衮集各种光辉于一身:有勇、有谋、有大局观、有王者气度,霸气到气吞天下、天上行云亦任我裁,深情至情深一往、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另一方面却又一些“黑点”都没有:单说重用汉臣、尊礼孔子、与民休息、懂汉语习汉礼,还专门设置一段情节,让他惩戒挑起民族矛盾的豪格,却偏偏一点都不提扬州十日嘉定三屠;只说多尔衮如何为大局舍皇位,为爱人容忍福临,但为争权夺利而手足相残等事同样也都是一句带过。

当然一部戏的容量有限,不可能事无巨细一一呈现,但很显然,编剧在事件筛选和人物刻画的过程中,刻意回避了所有关于多尔衮负面、黑暗的一面,就连威压群臣逼娶太后这么一件算作超越常规之事,都要以赵开心等人的“人文文化劣根性”来衬托多尔衮的“心中只有情和义”——这种只赞不弹的心态犹如一个死忠粉在维护自己的偶像,甚至不惜在最后一场用一段超过五分钟的长口白,借多尔衮之口一泄编剧自己对多尔衮历史定位的不满之情。


这一大段长口白,依据每个演员的功力和处理方式不同,往往都颇能打动人,现场观众多数都会屏息静气看这一段,可见其吸引力。

可是每当看到这段,我总是在想:如果多尔衮真是如前所述,是那么一个睥睨天下、又深爱庄妃的痴情种子,那他在决定赴死的人生最后时刻,应该不会也不屑向众人剖陈自己的心境吧?再说这剖陈,还长如怨妇唠叨,翻来覆去的中心思想就是“你们都不懂我多苦”。

故事讲述者跳进故事中大发议论,是剧本创作的大忌。编剧对多尔衮过分的同情,实际上已经影响到剧作本身的水准与格调。

戏剧自然不能等同历史,历史是列史实,戏剧是讲故事,戏剧容许夸张、容许改编、容许想象……可这些夸张、改编、想象,都应该有一定的边际。既然选择了历史题材,故事中历史的厚度不可或缺。但完整七场的《睿王与庄妃》,与家国历史大时代相关的只有前面三场,而且第二场的迁都还经常被删掉。


我对迁都一场由来很是耿耿于怀。

因为这几乎是全剧里唯一一个正面描写庄妃与多尔衮如何“同把国事裁”、在政治策略上心意相通、互相照应以成就大清霸业的段落,对于塑造庄妃的政治才华,以及其后她在大局方略上的选择,都非常有必要。

——情节上有必要,可是这一场的选材和笔法却有些令人不敢恭维。

首先迁都这桩事件太过游离于主线剧情之外,它只是一段大清建国过程中的小插曲,称不上是重大的关键性事件。其次这一段写得也过分集中于庄妃本人身上,她与睿王到底是如何合作、如何分工、如何达成默契……都没有写到,显得仿佛是节外生一笔,并没有很好镶嵌在整体的故事框架中。无怪乎有人会说这段是“为写而写”,亦无怪乎每当需要删改,这段总是首当其冲要被砍掉。


剔除了迁都,到头来所谓重新定位多尔衮的历史作用这项立意,就是第一场通过庄妃之口肯定多尔衮是个必定能平定中原的天选之人、第三场福临就登基建国了。至于多尔衮如何出生入死呕心沥血……抱歉,真不能怪大家都不懂你的耿耿此心,而是这压根就没演啊!全剧最大量的篇幅,到底还是落在睿王与庄妃的爱情故事上。

——这个爱情故事新鲜吗?其实并不新鲜,就是相爱的男女受到现实压力、家庭伦理的阻挠无法在一起,以一方殉情身亡为结局的悲剧。

友人开玩笑说这简直就像清朝版梁祝,连一起飞呀飞的场景都有(梦境一段)只不过提前了而已。其实不止梁祝,大多数传统爱情悲剧不外如是。我很能理解这个故事在加入睿王与庄妃的身份背景后为什么会格外受欢迎,因为它符合了民众对历史大人物的窥私癖,就像剧中王公公和刘公公互相调侃“你在看什么”一样,一边从心里鄙夷,一边还是爱看得不得了——跟赵开心那种顽固老学究相比,这才真叫做“文化劣根性”。


然而即使是梁祝,在某些版本里多少还是能感受到男女主角所面临的环境压力、确实被逼得没有了出路;可睿王与庄妃并没有那么绝望,至少在剧情设置上感受不到。

睿王与庄妃结合的现实压力是什么呢?1,宫规礼制;2,福临和群臣的反对。

由于编剧的偏爱,睿王多尔衮近乎完人,无所不能,所有人都对他唯命是从,他是这个国家实际上的掌权者,而且在诛异己、杀豪格之后,有实力足以动摇他地位的人基本不存在。所以无论是1也好,2也好,完全不能构成对多尔衮决定的影响。

唯一能影响到他的只有庄妃,庄妃抛弃真爱的理由是大局,也就是说,她认为如果多尔衮践踏了1和2,大清国将会在政治震荡中分崩离析。

但事实上这个理由站不住脚。朝野内,是实力说话。多尔衮掌握了军政大权,能为“太后下嫁”一事刺激到造反的唯有只忠于福临的部队,由剧中可知这并不存在;汉族官员如范文程等不过是墙头草。朝野外的民众,满族祖例兄终弟及,再说一寡妇一鳏夫,满族百姓接受无压力;而汉族百姓,当其时既不会因为摄政王谨遵汉礼而民心归附,反过来也不会因为摄政王迎娶太后就加剧动乱。

所以“太后下嫁”会引发什么?其实根本就不会发生什么。

如果说编剧从家国情怀、历史作用的立意,滑落到写成一个传统爱情故事是第一重降格,最后结局设置的强行悲剧,则是第二重降格。光从剧情设置来看,多尔衮“先继其位,再娶其妻”才是最合情合理的做法呢……


这个剧本非常有幸遇上一位出色的导演,使场次紧凑、剧情节奏流畅,尤其是每一幕之间的间场,在交代剧情的同时,也展现了丰富的众生相;

也很幸运地,接手这部戏的除了青春版,几乎都是非常优秀的演员,他们用自己细致的表演,填补了剧本原来的逻辑漏洞。没有多尔衮征战的剧情,但他一站出来的威严豪迈就让你相信那是战场上战无不胜的霸者;没有多尔衮与庄妃的感情铺垫,但他们对视的眼神、神态便能感受到炽烈如火的深情。多尔衮目空天下而又带一分痴、庄妃在真爱与亲情之间的难舍难离,还有福临善良懦弱对多尔衮又恨又怕的复杂心境,赵开心忠烈耿介,范文程虚伪小人,豪格刁横任性,郑亲王笑里藏刀,礼亲王老迈昏庸……在在都是通过演员的表演来让观众信服,并投入到戏中。


所以说哪来的“戏保人”,从来只有“人保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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