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看看戏,逛逛拍拍不亦乐乎

冲破伪善,需要强横的勇气 ——粤剧《汉高祖刘邦》首演观后(上)

首演两天看罢,心中基本是被巨大的愉悦所填满,每段细节咂摸起来都觉得回味无穷,仿佛又能领会到更多东西;而领会愈深一层,对主创者的用心就愈发叹服——看戏也有数年了,能给我带来这种感受的粤剧,这还是第一部。

当然我本身就是带有相当的期待来看这部戏的,首先它选取的题材和切入点就比较新鲜,和往时讲述楚汉相争都选择项羽为主角不同,这部戏选的是与其对立的刘邦,甚至是以一种为其立传的力度来刻画。市面上关于刘邦的研究书籍或者小说都很多,但在戏曲舞台上却还没有,这其实有多方面的原因。其一,刘邦性格复杂多面,既有市井之徒的流气,又有作为开国帝王的心机与雄略,这与向来崇尚简洁、以脸谱区分人物的戏曲舞台是不甚适应的。其二,戏曲舞台向来多数倾向塑造英雄形象,或光辉或悲情,因为英雄天生具有强烈的感染力,这也是楚汉相争题材的戏剧普遍选择项羽为主角的原因。然而刘邦大概真不能算是个英雄,尤其在后世普遍认可的史书《史记》中,《高祖本纪》以及《项羽本纪》里记载的还多数是刘邦的黑料——演绎一个“非英雄”的角色,甚至是一个让人看完全剧可能都无法对他产生喜爱之情的角色,这样的题材,有相当大的风险,因为很可能无法感染观众,无法令观众“入戏”,更有甚者可能连要表达的主旨都难以确定,这样便会造成剧作的失败。当然这样的风险可以规避,可以写作剧本时抓住刘邦见于史书的一两个闪光点尽情放大,又或者罔顾史实大肆翻案,把刘邦涂抹得豪光万道瑞气千条、所有罪过都是你们在抹黑他(之前看过有一本书确实是这么干的)……但这么做就太俗套,也太低级趣味了。其三,现在每部戏的长度都在精简,因为怕观众坐不住,特别是新编戏,最多不过两个半小时,有时甚至连两个小时都不到,尤其刘邦的一生事件众多,牵涉到的人物也相当多,在这样的时长内要比较完整立体呈现刘邦这个人物是比较困难的。在看之前我曾在心中无数次推演这部戏将如何展现,因为明白难处,所以更有兴奋的期待,心头隐隐有个预感:如果这部戏能成功,对戏曲舞台的变革绝对是有里程碑式意义的,因为它必将打破一些从前看来“不可能”的规矩与定律,闯出一条前人未达的新路。

现场观演的效果自是十分惊艳,可以说远超我的期待。在看的过程中,我无数次在心中呐喊:这正是我一直想看的、期待看到的新编戏!如果要我用一句话评价《汉高祖刘邦》这部戏,那就是一部“以强横姿态作成熟呈现的粤剧新编戏”。从各方面的呈现来看,这部戏已经相当成熟,对很多地方的创新,包括表述手法、表演方式、音乐编排、服装舞美……甚至还包括对观众群的定位和选择,都有着强大的自信与气魄取得突破性的进展,而再不是从前谨小慎微的探索。很多人抱持着这部戏是首演必然有这样不足那样缺陷的想法进剧场,再带着偏见和自以为是给出的众多“批评”和“建议”——在我看来,全属放屁。宣传文案中把《刘邦》提到《花月影》之后的位置是有道理的,这表达的正是一份野心——我有理由相信之前的《骏逸蜚声——黎骏声个人艺术专场》仅仅是一次试水,主创团队真正要寄托的东西、他们对粤剧发展未来的期望,全在这一部《汉高祖刘邦》之中。

《刘邦》的诞生不是一个人,甚至不只是一个团队努力的结果;它的诞生其实建筑在之前无数或不太成功乃至失败的新编戏创作之上。粤剧对于创新的探索一直没有停止过,因为要传承,创新便迫在眉睫。这些年来我看的新编戏也不少,但这些新编戏总是有各种各样的问题。比如在题材上过分倾向现代戏,为迁就新造服饰大量削减程式表演,书面口白过多,表演话剧化,行文不合粤语规则,台词缺少意蕴且量大,大型繁复的布景限制演员的表演空间甚至取代演员的表演,新曲和传统曲式不协调,剧本结构粗糙缺乏逻辑重点不当,人物形象平面为煽情而煽情……如此等等不一而足,有些不一定就是新编戏才有的问题,而是传统戏的历史遗留,在新编戏中也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汉高祖刘邦》是第一部让我觉得“路子走对了”的新编戏,创新与传统元素的编排,新与旧的融合,使用的力度与位置……从没有这般让我觉得“恰到好处”,仿佛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它用一个比较现代的方式去讲故事,有别于传统戏的直线式叙事,是用倒叙、插叙的手法串连起若干个不同时空的历史片段和人物对话,就像用一根丝线,穿过一颗一颗华彩各异的宝珠,最后连起来一看,却是个圆满的整体,它既完整、连贯,又包含异常丰富的信息量。而表现这一系列故事的,依然是最传统的程式表演,戏曲最核心的唱做念打——不只是作为元素一般“有”唱做念打而已,应该说,全场无中休两个半小时的演出中,就“无”哪一处不是用最传统的唱做念打来表演的。这才是新编戏应该把握的方向,更是为了传承而作的创新最应该守住的“根”。传统戏曲在当今受到冷遇,一方面是因为人们固有印象局限,觉得戏曲“老旧慢”,剧情简单直白不深刻,演来演去都是大家熟悉的“大路货”;另一方面为了吸引新观众的新编戏,却又往往给人以不伦不类的第一观感(实际如何暂且不论)穿越、网络小说动漫改编、各种主旋律革命题材……当它们与戏曲结合,人们是觉得猎奇新鲜急欲一观还是视作奇葩敬而远之呢?我想大家都是普通人,后者该占多数——更不要说那部因为用普通话问题而吵(炒?)翻天的《船说》了。

戏曲当然可以演现代戏现代题材,粤剧连英语都有,还有直接用西方民间小调入乐的、有直接穿西式礼服演西洋宫廷戏的,更是没有什么不可以。但不可否认的是,戏曲在表现古代的、历史的题材上有天然的优势,因为传统因袭发展下来的许多戏曲表演手段,那些已经系统化、规范化、高度凝炼的程式技巧,本来正是为演出古代故事而设,只有在表演古代历史和人物时才能发挥真正的美感和魅力,要是在现代戏里云手拉山兼亮相,看着总还是觉得违和甚重对吧?至于有些新编戏尽管演出的还是古代题材,但服装为了迁就现代审美把传统戏服的制式全部去掉,以致许多程式表演因为服装问题无法进行,那这样的古装戏也和现代戏一样,无法承担保留戏曲核心精华要素的任务了。《刘邦》中的服饰也较偏向影视风的汉服制式(部分角色是纯然的传统戏服,比如月下追韩信时的萧何,还有项羽和虞姬),更为现代人的美感所接受,但冠帽还是传统戏服的风格,尤其有特色的一点是在这些新设计的戏服上都加了水袖,视觉效果上竟是相当和谐,而且这使得《刘邦》此剧可以大量使用传统程式而不至于受到限制。此外我有留意到这部戏使用的官靴底部都有一层防滑垫,应该是为了更好保护舞台上的演员,因为不知道是不是这部戏里才初次使用,所以姑且记之。音乐也是这部戏的亮点之一,以丝弦乐器和清歌为主创作的新曲一头一尾互相呼应,交响乐用于场面较大的群体性场合,而其他大部分时间还是粤剧传统的音乐,这就很大程度维持了全剧音乐的协调性。其中非常特别的是约法三章之后一段带有浓郁西北民歌风格的新曲,用粤语演唱居然也非常和谐!而且正符合剧情所进行到的关中地域风情,真是太棒了。这部戏的布景相当简单,只有前后两块幕,除了一些可分拆组合的阶梯,剩下几乎就是最传统的一桌二椅。这样的舞台布景除了可以最大限度发挥演员的表演之外,前后两块幕布更是用简单的方式就塑造了舞台的纵深感,第一场和第五场时的深宫重重,还有刘邦当下意识和记忆的呼应重叠,都通过这简单的布景表达出来,这难道就不是戏曲传统的意境之美吗?当然阿房宫时那张背景画仿佛有点像素太低,透视也不是很对,这里倒是可以斟酌一下。剧中台词大部分使用文言(除了有时要表现刘邦的市井气息所以会用俚语),粤语本就保留不少古汉语声调,在这些年被粤剧里很多违和感严重的普通话书面语荼毒已久之后,这部戏的口白真是听得我舒服之极……而且还都是“念白”,而非“说话”,光是这点就够我感动流涕许久了。


诚如裤子君所言,《汉高祖刘邦》这部戏对于很多观众(甚至包括某些行内人士)来说,理解的门槛仿佛有些太高了,如果对楚汉相争的历史没有常识性的了解,没有阅读过剧中历史事件所涉及的《高祖本纪》《项羽本纪》《淮阴侯列传》《留侯世家》等,可能连一条清晰的时间线都列不出来,更不要说去理解这部戏哪些是虚写哪些是实写、对历史事件的选择和顺序安排到底与人物塑造有何关联了。当然就看戏这一层,以上知识并不是必须的,就算不具备这些历史知识或其他专业知识,依然不会妨碍观众去欣赏这部戏。这部戏有很充分的可看性,比如动听的唱腔、优美的身段、很具爆发力和感染力的功架,这都是戏曲最核心最本质的美的所在,另外如刘邦荥阳败走(从时间上来讲应该是彭城之败才对)在儿女、老父之间亲情抉择的虚实交织,还有与韩信的钟室鬼谈,都是渲染力强、情绪情节环环相扣、哪怕是初走入剧场的观众都会觉得好看的戏。我是不懂说不好看的人是什么心态,更不懂居然有人会提出应该给戚夫人和吕后加点宫斗戏码不然就浪费了两朵梅花——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烂俗,而提出这种“建议”的又跟平时作清高状嫌弃粤剧太俗的是同一批人,真是评论圈之怪现状,啧啧。一部好戏会促使观众去了解戏剧背后的“本事”,去了解那段史实,去丰富自己的知识,在这个过程中便带来更多由于欣赏而带来的愉悦,这就是对戏剧的“爱”;而一部真正有意义的戏更应该走在观众前头,由戏去挑选观众,而不是让观众去决定戏。在我看来《汉高祖刘邦》正是一部好戏,一部真正有意义的戏,而有些人确乎不适合看戏,应该待在家看肥皂剧会更适应他们的智商。

会对理解构成障碍的除了历史背景知识,还有这部戏的结构。看惯传统戏的观众一开始可能会有无所适从之感,觉得这部戏怎么一会儿跳到这里一会儿跳到那里,这刘邦一下是白须一下是无须一下是黑须一下又变成白须……到底是搞什么鬼!我第一晚看时也有些懵圈,觉得个别段落似乎跳跃过大,有些人物出场也比较莫名;但第二晚看时摸清了线索,整条脉络就清晰自然了许多。首先要明白的是,这整部戏就是八戒临死前几天……啊呸,是刘邦临终前几天时对自己人生的走马灯回顾(布袋戏迷都知道,听说人生走马灯与发便当会更配哦),说是回顾人生,但绝无可能把刘邦的一生事无巨细都搬上舞台,它必然是一些重点事迹,几个重要人物,并且有一个线索主题。这些历史事件主要集中在刘邦的后半生,是从约法三章到十面埋伏亡楚;全剧共五场,首尾两场分别是年老刘邦病重与去世,中间三场各有一个主线角色,分别是忠臣、内奸和反贼……啊呸,是张良、韩信和项羽。这三个主线角色不是自顾自讲自己的故事,而是刘邦在讲自己与他们之间的故事,所以有时候会出现刘邦的记忆闪回,比如和韩信鬼魂的钟室对谈;有时候会把不同时间的记忆交织在一起,比如彭城败后刘邦逃走时从车上丢掉儿女,与广武山对峙项羽要烹杀刘太公,其实是相隔数年的两件事;还有一些众所周知的事件就选择一笔带过,比如鸿门宴,还有霸王别姬。对事件的选择都是同整部剧的主题相关,这主题就是刘邦在家、国、情之间的矛盾。剧中张良的一句话堪为全剧注脚,他说“皇上无家国为家,皇上有情家无情。身去不由己,家国难摆平。”刘邦在临终之际最为心焦的就是家事和国事的种种隐忧。在家事一层,吕后与戚夫人积怨已久,两个儿子在可以想象的未来可能会为了皇位骨肉相残;在国事一层,他尚未彻底平复的外戚诸王可能会将他戎马一生建起的大汉帝国再度分崩离析——说是“可能”,其实几乎已是“必然”,在他身后,各种矛盾都会全面爆发。序曲名为“汉王悲歌”,讲的也正是刘邦临终的心声,末一句“戈钺围宫彻夜愁”(字幕作戈钥,然而戈钥解不通,疑为“钺”之讹),正表明各方势力虎视眈眈、都在等着他死去,而他明明知道,却只能感受着自己生命点滴消逝,再也无力挽回……如此也能明白为何鸿门宴和霸王别姬会被带过,因为这两段尽管重要、尽管经典,但与整部剧的主题和刘邦心路并不很相关,详写只会分散注意力,选择带过是非常正确的。整部戏的结构看似意识流——相信我,意识流比这艰涩多了——但实际上脉络依然遵循剧作最基本的“起承转合”:长乐宫是起,张良是承,由萧何引入韩信构成了转,从项羽到最末渐渐走向了合,整个是一个圆满的圆。这样的结构对于处理个人与群像的关系简直是楷模级别,剧中有名字出现过的角色有17个之多(如果算上张雄平的船夫那就是18个),但只要出过场,你就很难忘记,因为每个角色都非常鲜明生动,很“有戏”,令人印象深刻;而作为主角的刘邦,形象也不会因为群像而显得薄弱,相反,他的形象是通过和每一个人的戏一点点丰满起来的,每一个群像都构成他的一面,最后在观众心目中立起一个完整真实的刘邦——说这部戏里刘邦形象苍白的人,大概平生就没见过彩色世界。

《汉高祖刘邦》这部戏本来完全可以走比较安全而媚俗的路子,写写刘邦和戚夫人的一夜情,再写写戚夫人和吕后争风吃醋若干宫斗,然后再描述一番刘邦项羽虞姬的三角恋,最后来个武场便完事收工。如此一来可能就不会招来那么多说编排这里不好、那里有BUG的非议,说角色单薄像王家卫的梦呓……然后某些人也可以继续洋洋自得地写着评议“看,粤剧就是那么俗嘛”再罗列出若干百度得来的名人名言炫耀逼格(哪怕他们自己根本不知道那些名言的语境和出处在哪里,可是管他呢用了再说)。《汉高祖刘邦》最终没有选择这么做,它连一点宫闱秘闻的八卦噱头都不乐意放,它就是一部严肃正经、富有意义和深度的人物传。那些种种打着“为你好”的旗号而试图把这部剧往自己喜好的路数上修改的人,实际上不过是一种维持固有秩序的“伪善”。而要冲破这些“伪善”,需要的正是坚持自我的强横的勇气。这部戏实际上也给我上了一课,我在往时看戏,或多或少还是会带着挑不足的心情去看,然后挑剔出这里那里和想象不符和不到位;但这一部戏,我没有感到它的不足,我感到的是自己的不足。当面对看不懂的地方时,就该坦率地承认“我不懂”,而不是死要面子强行解说,或者反过来倒批肯定是戏本身不对。人贵有自知之明,虚心才会收获更多,这本来也是戏剧带来的正面价值之一。另外就是,一件你原本认为不可能的事情,或者说无法想象的事情,在经过许多人的努力后成为事实,这是一桩令人感动的浪漫——不能因为你个人认为不可能,就主观武断地觉得别人不可能做到——现在,我深切盼望着再与这份“感动”相遇。

下篇,会写人物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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