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看看戏,逛逛拍拍不亦乐乎

【看戏随笔】极简谓之雅——观粤剧《搜书院》后记

日前在江南大戏院观看了由三位红派弟子——苏春梅、欧凯明、黎骏声主演的马、红经典名剧《搜书院》。《搜书院》我以前看过一次现场,也是广州红豆粤剧团演出;电影、视频都有看过若干次数和版本;折子戏更是看过无数,几乎每个马、红相关的场都必有,可见其经典。今回这版,此前听闻是由一个先锋派的青年话剧导演来重排,大约是想来个旧经典碰撞新思潮,看看能不能切入一个不同的视角、擦出一点新鲜的火花……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如今但凡听说话剧导演排戏曲我都要先抖三抖,皆因前科太多,坑掉多了难免杯弓蛇影草木皆兵。现场看罢,欣慰于这个重排版没有瞎改出什么幺蛾子,我原来的担心可算多余;但同时却又生出另一番惊诧:之前大张旗鼓宣称要在老剧目中挖掘出新元素,最后除了换上一套小剧场话剧式布景就几乎原剧照搬?这该说是坑爹呢,还是偷工减料呢……

不过潜心认真看完之后,会发现并非是导演功力不足,也不是导演没有梁静茹的勇气,而是粤剧《搜书院》确乎是一部伟大的经典之作,高度凝练、简约,以至于几无任何下手的余地。所谓“旧”经典,其实是一个伪命题。真正的经典经得住时间考验,放在任何时代都具有价值,于是就不具备“新”或者“旧”这种定性。《搜书院》是马、红流派名剧中难得的雅致之作,这份“雅”源于它的“简”,在一次次的删繁就简过程中,所有传统戏中常见的枝蔓都被删去,而固化下来的台词、情节尽皆高度凝练,意蕴万千。《搜书院》给我最大的感受,首先就是干净:分场干净,情节干净。重排导演将布景设计为一个个纯色的符号象征投影,桌椅石头等道具也多数只保留形状,应该说确实切中《搜书院》“简约”这个核心。但为什么在把布景道具进行最大限度简约之后,对最为根本的剧本却几乎分毫未动(有些地方甚至还加了台词)呢?因为《搜书院》作为剧本本身,早就已经是删无可删的极简。

《搜书院》本质上自然是粤剧,以唱为主,以歌舞程式来叙事。但和传统戏相比,《搜书院》基本可以说完全没有为唱而唱的唱段——这点甚至连绝大部分的新编戏都无法做到。同样都是女主角的个人唱段,最简单可以比较《柴房自叹》与《残夜泣笺》——当然这里并不是说《残夜泣笺》就是为唱而唱,而是在《残夜泣笺》出现在时间点上,唐琬的结局已经注定,她的剧情在情节上不再构成任何悬念,所以《残夜泣笺》除了作为一段女主角的主题曲供欣赏之外,在情节上的意义绝不超过一个句号,而它却占据了整整一场的篇幅。反观《柴房自叹》却不然,它是女主角翠莲从对命运的忍受到抗争的重要转折点:自控诉而绝望寻死,剧情跌到最低点,其后以手帕为转机,激发出强烈的求生欲望,这才引出了后面“搜书院”的重要事件。除了《柴房自叹》,《搜书院》中的经典唱段基本都与推动剧情有莫大的关系,而不仅仅是对当前状态的描述,哪怕是如同闲里生一笔的《步月抒怀》,也不是纯然的抒怀抱兴慨叹。谢宝道出了他与权贵之间的紧张关系,为后面与镇台的“书剑较量”埋下伏笔;而“半边明月”“一轮明月”的机锋所隐喻的便是使缺成圆这一番“成人之美”,与其后帮助翠莲和张逸民远走高飞暗相契合。粤剧《搜书院》就是这么一件严丝合缝的艺术品,可即便在这样“极简”的原则指向下,那些唱段单独抽出来看,依然是优秀优美的粤曲作品。我第一次看《搜书院》时还很小,长大后翻出来重温,待看到“亲爹爹更不幸,只因遭遇大旱天强迫要纳税交租捐”时,就像记忆被瞬间打开,旋即便可朗朗上口。这大抵便是经典的魅力,对审美、对情怀,有着双重的吸引力。

《搜书院》的剧情来自一个在海南流传的民间故事,故事中的主角是有史可考的真实人物。谢宝生卒年不详,约生活在清代雍正年间,是琼台书院第二任掌教。张逸民原名张日旻(粤语音同张逸民,琼剧《搜书院》仍作张日旻),在“搜书院”事件发生之后,于乾隆元年及进士第,任云南宜良知县,署路南州知州,为官任内颇有官声。琼台书院是后人为纪念明代理学名臣丘濬而建。海南文运不算昌盛,清兵入关后至康熙年间只出了一个进士,直到琼台书院建立,才陆续出了进士十数人。在谢宝的学生中,一共有两人中举,张日旻便是其中之一,更是唯一一个得中进士的,所以不难理解谢宝对他的爱护,以及在他身上所寄予的厚望了。

“搜书院”的导火索,亦即张生与丫环相识的缘由,除了现在粤剧《搜书院》所演出的之外,还有好几个版本。有说是张生于庙中游玩兼写生,偶遇上香的官眷,颇类似《西厢记》的开头,但较之小姐,书生更关注那个因小事而遭受打骂的丫环;有说是张生自制的题词风筝落入官家花园被丫环拾得,丫环赏识词句,却被主家怀疑有私情而遭受毒打,后来丫环带了风筝到书院向张生求救;亦有说丫环在外为小姐找寻失落的金钗,与张生一见钟情的……粤剧是从琼剧移植,金钗替换成了风筝,丫环的名字也由紫莺改成了翠莲——放飞的笼中鸟,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改编者的心思,或者也正体现在这一点两点的细节变化上。精警、含蓄,是粤剧《搜书院》的两大特色。张逸民对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施以援手、倾听她的遭遇,不过纯然出自一片善良正直的温柔心地,如谢宝所说,“民间多疾苦,四野有悲声”,他和他的老师一样,对受苦受难的底层民众抱有同情心;但也就是这点同情,已经是一个久处黑暗绝望的人值得铭感一生的珍贵纪念了。其实我比较喜欢原版初遇诉情里那一点似有若无却又真挚深刻的情愫,张逸民的助人之举自发而单纯,翠莲回报的感激也自然真诚,彼此间端庄守礼,交浅却言深。重排版里翠莲还要在张逸民念诗时询问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骂人、这句更深了更听不懂了……反而显得刻意,翠莲不识字这点有念诗前问的那句“你写了什么在上面”便已足够,文字的力量不在是否懂得书写、不在文化程度高低,而是因为诗词之美在言说之间就能触动心灵,否则白居易又为何要把诗句读给不识字的老妪听呢?翠莲受诗词感动而落泪,是一份非常自然真纯的感情,并不需要再加修饰。重排版同时增加翠莲对张逸民的若干小女儿情态亦属多余——当然了,这一位张逸民如斯俊美,会动心再正常不过,这些俊男美女谈恋爱情节放在其他剧目也并不鲜见——但《搜书院》本身并不是那些“其他”剧目,它以简约含蓄为美。翠莲拿着风筝,去而复转,小心地询问张逸民的名和姓,归去后不发一言,只把那题过诗的风筝在房内桌边紧紧缚定,明明不识字,却把那数十字的诗句一字不差记在心底;对方明明只问名姓,张逸民却认真郑重地报上自己的身份籍贯、家世现状,不是浮浪,而是一份尊重,回到书院竟日踟蹰、惆怅不能忘。这便是一种含蓄的留白:人物只演出他们各自的行为,而把解释的权利留给观众,在思忖之间便可回味再三。重排版把原本深藏的情愫直接表露出来,话多了,格调就低了,丰富的层次只拉出其中一层来公诸于众……相比起原版的雅致,直如煮鹤焚琴一般煞风景。

经典重排,由来最难在创新和传统之间找到适合的平衡点。改得少了,体现不出新想法;改得多了,又非驴非马——而且,你又如何肯定,自己的新想法,一定胜得过前人?没有底子,难动刀子,李导演在《搜书院》面前知难而退,总算也是个有自知之明的汉子。

——下次还是演回原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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