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看看戏,逛逛拍拍不亦乐乎

扬文化自信,展粤海风云——新编粤剧《十三行》赏析

3月2日,由广州粤剧院创排的大型新编粤剧《十三行》在江南大戏院首演。“十三行”是最具特色的广府文化符号之一,这也是其第一次被搬上粤剧舞台。“本土题材+外地编导”这个似乎注定要被口诛笔伐的“死亡组合”,看下来却意外地引人入胜,故事通畅,人物鲜明,文学底蕴深厚,几乎是我近年所看叙事最为流畅的新编戏,连口白都饶有滋味。它通过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反映在十三行辉煌时代、一代粤人的精神特质,这就比单纯地堆砌所谓的“本地元素”要高级得多,内涵也更为丰富,越是文化人越能品出其中蕴藏的庞大信息量。所以编导是否本地人并非能否做好本地题材的标准,一出戏如何能既好看、又耐看,原是“难者不会,会者不难”。

首先编剧对十三行的了解和研究,就胜过大多数的本地人。很多人对十三行只闻其名,但“十三行”具体是什么?活跃于哪个历史时期?产生过什么影响?那就不甚了了。其实当我们回顾历史会有个奇怪的现象:尊古鄙今。人们津津乐道于汉唐盛世、魏晋风流,对于清朝这个距离现代最近的封建王朝,却似家丑一般避而不谈,渐渐地也就淡忘了。前段时间在广州举办了清代广东外销品展览,其中的“清乾隆农耕商贸图外销壁纸”更登上央视《国家宝藏》节目。这些工艺品的艺术审美融贯中西,技法巧夺天工,既可恢弘壮丽,亦有精美绝伦。我们一边赞叹这些当之无愧的珍品瑰宝,一边不由得惊诧:这些珍品原来真的是在这片土地上诞生的吗?

相距不过两三百年,但我们对它的记忆却几乎已经消失殆尽。遗忘,意味着逃避,没有勇气正视那一段历史。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更习惯于在西方话语体系下去诠释、理解中国近代史,以西方的工业化映衬近代中国农耕文明的落后、愚昧、闭塞,甚至从结果论倒推,否定近代中国人在思想、文化、经济等方面取得的种种成就。而粤剧《十三行》令我惊喜的地方恰恰在于:摆脱西方话语体系,尝试以中国的视角来叙述近代历史。这就好比重新打开了一扇窗,让我们能从另一角度,看到“大清国商”的家国情怀、历史担当,原本就是中华文明一脉相承的本有之义。

严格来讲,《十三行》的故事背景不属于中国近代史范畴,而是中国近代史的“前奏”。广州十三行从辉煌到衰亡长达80多年,直到1842年鸦片战争后开放“五口通商”才告终结。剧中选取的时间段,是乾隆皇帝下旨限定广州“一口通商”、黄埔港对外贸易空前繁盛的历史时期。在当时清朝闭关锁国的制度下,广州是唯一的对外通商口岸,十三行获得与外国商人直接交易的特权。自鸣钟、香料、金银器等洋货作为珍贵的贡品自十三行源源北上,丝茶、瓷器等国货作为深受热捧的奢侈品又经十三行远销五洲四海。十三行成为清廷最重要的白银来源地,每年奉纳税银高达百万,每逢国家军需、河工也多有捐献,十三行被称为“金山珠海,天子南库”,而十三行商人“国商”之名也由此而来。

《十三行》选取了一个特定人群来展开故事,那就是:商人。广州素有“千年商都”之誉,早在唐宋时期就是重要的商业城市。一个“商”字,最能体现广州这座城市的精神气质。《说文解字》云,商,从外知内也。“章其远近,度其有亡,通四方之物,故谓之商也。”由外表察知内在,是生意人的基本功;永不停止接触外部世界和新鲜事物去充实、提升自我,便是“商”的气质。自古以来,广州能在历次变革中立于潮头之上、领风气之先,这一份“商”的气质至为关键。在这群商人当中,最具标志性的当属男主角、同文行的少东家潘文孚,他牢记父亲要他成为“儒商”的教诲,既有儒者仁义的心胸,亦有商人开放通达的精神。在儒的方面,他目睹了鸦片毒害,为铲除鸦片不顾个人得失,设立戒烟所,坚持“清船作保”,毅然承担起救庇苍生的责任;在商的方面,他见识长远,睿智豁达,大胆利用商总之位空缺、东印度公司货船不担保就无法交易无法离开的契机,机智周旋于泰德大班及布政使、粤海关监督等人之间,最终将满船鸦片抛入大海。

士农工商,士居首,商为末。在封建社会长期的意识中,商人的地位没有得到足够的重视和尊重。读书就是为了当官,唯有当官才能实现治国平天下的抱负——这种根深蒂固的认识,在潘文孚这里被打破了。读书不一定要为官,不一定要坐于朝堂。读书是为了让人明理,让人有做人的骨气。而除了当官为吏,在锱铢毫厘之间,当一个商人同样可以“除民瘼,报国恩”。这并不是什么刻意拔高,一个人能力越大,责任就越大,十三行商人财可敌国、富甲一方,具备社会责任感是他们作为儒者同时具有的道德修养。由士不入“仕”,而是入“商”,这种对于人生价值选择便蕴含了新思潮的萌芽。

剧中的中心事件是“清船作保”——潘文孚为免鸦片流入国门,千方百计争取到更改旧制,由十三行商人清查洋船货物,确认没有违禁物品后方具结作保。说到鸦片,很多人第一反应就是虎门销烟鸦片战争,以为都是近代的事情,其实不然,早在雍正年间便已颁布禁运鸦片的圣旨,之后就是长期与走私鸦片的斗争。《十三行》一方面对受鸦片毒害的人民倾注莫大的同情,一句“广缎好为何贩鸦片,银钱多为何做奸商”振聋发聩,促使潘文孚和其他行商抛开犹豫,坚定斗争的信念;而另一方面也始终保持着清醒,没有被狭隘民族主义所蒙蔽、将所有罪过都归咎于外国人。剧中出现了一个英国散商杰尔,面对泰德的强权压迫“商战是没有自由的”,他说“商人是必须要自由的”。跨越种族、国别,对公平、自由、开放的共同向往,让杰尔和潘文孚成为亲密的战友,既是文明包容,也是文化自信的真正体现。

十三行缔造了“一口通商,万国来朝”的辉煌,但内在体制的僵化腐败却为这辉煌埋下了隐忧。剧中非常敏锐地觉察到,阻碍十三行继续繁荣的关键,就是保守的封建制度和积极开拓的商人之间的矛盾。在这当中,布政使赫保是一个发人深省的复杂人物。不同于粤海关监督佶山明面上“贪”与“蠢”,赫保在大众面前都是一个忠于职守、义正词严的“好官”形象,但实际上早被教条主义和官僚思想深深腐蚀。他并非看不到鸦片的毒害,并非不知道泰德所进行的非法交易,并非不知道十三行商人因此将蒙冤受屈、家破人亡……只是相比起保证对外贸易顺利进行、保证每年从十三行向朝廷的进贡不受影响、保证自己的官位稳如泰山,“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些通通都算不得什么。洋人走私鸦片不过是外因,大厦将倾,始于内部,通过塑造赫保这个人物,证明《十三行》不是只有单单强调“高大全、伟光正”的主旋律作品,更是惩前毖后,充满警醒的意味。

《十三行》的结局收束于十三行众商人取得胜利、潘文孚正式就任商总的时刻,这样的处理有一些争议。有人可能会觉得结束得过分草率,结合之前剧情赫保和泰德没道理这么快就偃旗息鼓、自认倒霉,毕竟官与商的力量对比还是很悬殊,潘文孚没有那么简单可以全身而退,加上从历史发展观之,最后焚于大火的十三行注定仍是一个悲剧。不过我认为事情可以从两方面去看。从情节铺排而论,主角们在经历过一系列艰苦卓绝的斗争后,最后有一个漂亮干净的结尾未尝不可,牵扯过多,转折的同时又没有足够的篇幅展开,反显累赘。从主题表现而论,各方力量围绕“清船作保”事件已经足够展现十三行人物、人群的精神气质风貌,名利、生死的考验都有了,即使再多一个悲剧结局也不会更加深刻,而且这样一个结局并非传统戏里那种无视客观条件的“强行大团圆”,毋宁说是一种留白,留下关于未来的想象,交给看过这部戏后、关注十三行命运的观众。

对于普通观众来说,《十三行》的剧情有一点“烧脑”,看惯了节奏较慢、内容情节不太复杂的传统剧目的老戏迷大概不太容易接受;又或者说,它所设定的受众,是对探索历史有热忱之心、对低智剧情不买账、对社会现实懂得反思的“新一代”观众群。我期待这样有水平、有思考、有情怀、有高度历史责任心的新编剧目能更多出现,也期待《十三行》可以继续打磨,完善细节,人物塑造去除脸谱化,把故事线的叙述整理得更加清晰一些,然后将岭南文化传播到更广阔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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