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看看戏,逛逛拍拍不亦乐乎

【粤剧】红船百态——再观《梦·红船》2.0版

这部戏不知不觉就刷了好几遍,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次是五刷了。

在我心里《梦·红船》是一部很神奇的戏,它很有魅力,会吸引我几乎每次都进场;它就算没有大改,每一场都会有细微的差别;但每次看完,我都会觉得:啊……还是上一版更好……

坦白说这次我看得不太满意。看得出来这应该是巡演版的预演,很多位置都调整了,演员也在磨合期,演起来有种莫名的生疏感,有很多地方或者也不太敢走到位,于是整体节奏看起来就像一台快没油的老爷车,走三步就要停一停,一卡一卡的。比如邝三华说要成全超剑郎和梅卿,凑巧超剑郎拿着行李衣服出来准备走那段,前头几版是超剑郎听到邝三华的剖白行李便不自觉从手中落下,这次是他已经趋前冲上来表达完感激之意才落下……害我差点以为他这是要解放双手拥抱三哥,结果不是,害我白激动一场(如此场景参考之前微博流传《西游记》里沙僧听到大师兄说师父被妖怪抓了、慢三拍才把碟子惊掉的场面)。我也不大敢就此说些太刻薄的话,觉得自己买了票进场就是爷,可以指手画脚的,但全场群体场面几乎没有一回是可以整齐到位的也……实在也让我顿生花钱看彩排的错觉【

剧本基本还是上次省艺术节时看到的版本,台词基本一样,只有部分用词有修改,比如最后日军征用红船时,超剑郎在面对龙齐光和邝三华使用不同的词语称呼日军,“太君”、“皇军”、“鬼子”、“日寇”几个词也用得更准确(之前都略乱),但超剑郎偷偷对邝三华说回城之后一个不留时用的还是“太君”就不妥了,因为彼时他已经避开了耳目,用字幕里的“日寇”倒是正好一个词表明自己的立场和身份,也暗示剑影班的大家要抓住他争取来的一线生机,当然这也可能是口误……不过如果历经几版都“误”在此处,那大概侧面说明演员对这个角色本身的理解就是如此了。虽然剧本一样,三位主演塑造角色的感觉也有了微妙变化,那种差异感也许是我看的这几次之中最大的。超剑郎的刘海放下来了,盖住了发线比较悲剧的光额头(喂)之余,整个人也显得淳朴憨厚得多,完全没有了初版的油头粉面,换套军装就是郭建光了,如此就算三哥不为他背书,我都完全相信他就是帮助梅卿逃脱虎口的无名英雄。但就是这么个一身正气、看着就像武侠小说男一号的人,当他凛然正气昂首挺胸地说着“没有高台照镜,观众还不是一样看得着迷?全场那么多欢呼声,难道不都是冲着我超剑郎来的?”的台词以及跑去赌船大赌特赌、一言不合还跟人动手……的时候,你叫我心里该作何感想?只觉得“英雄,您是走错片场还是拿错剧本,此地不是沙家浜”……诚然超剑郎这个角色是很难演的,甚至可能是全剧最难演的角色之一,他既有年轻朝气、莽撞自负的一面,又有油滑世故、忠肝义胆的一面,他显然出身并不太好,不像邝三华本是个世家公子、衣着俭朴却气度自华,超剑郎任何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十分光鲜亮丽,初出场时一亮嗓、与梅卿的一照面,显示出其人高调到甚至有些浮夸的作风和为人——正因为从前受过穷困,现在才更爱炫耀自己的威风和能力;赚得一些钱财,便又付诸豪赌——但这样光鲜高调的超剑郎,总让人感觉到他的心虚,他对自己的生存有种惶惑感,这却又是邝三华所不具备的。邝三华纵是毁家造红船,坦白说也从未曾真的过过抵冷挨饿、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一旦知道戏班里有人被黄天霸扣押,他可以毫不犹豫就把所有戏金都拿出来赎人。但超剑郎就不会,任何时候他首先想到的都是“活下去”,让他自己活下去,让大家活下去,所以会第一个出来跟龙齐光说要跟着梅卿去龙府,会一到龙府就刻意接近龙家小姐、为梅卿求得逃跑的机会,后来也会巧言使龟田再留红船众人一时间的性命……出身背景使超剑郎拥有了各种复杂而矛盾的个性,他对生存既如此重视,那做不做高台照镜,似乎,真的就不是那么重要的事情了。超剑郎是一个世俗层面的人,然而仗义每多屠狗辈,他何尝不是用着自己的全部力量去守护梅卿、邝三华和红船呢?我看文汝清演超剑郎,1.0版时是个完全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至2.0版时深沉了点,跟邝三华的感情进一步升华(大雾);其后形象越转越正,终至现在这般好似完全正面人物的感觉。看得出演员本身也一直在摸索,尤其超剑郎还是个那么复杂的人,对他的理解不可能一蹴而就,就算我作为观众,也是每次都有新的想法;但现在这般一味往正面人物方向转型,总觉得是不太对的,台词和角色气质不合是一层,同样两个正面人物一起放到台上,也跟邝三华的定位重复了。

这次的邝三华相比起超剑郎的武侠小说男一号,是更热血上脑的少年漫画男猪脚……可能第一次看的人觉得还好,我历次这么看下来,就这回特别感到适应不良。这一版的邝三华尽管台词不变,但整个定位仿佛都被重构了一般,情绪远比之前几版容易激动,也更外露,如果说之前版本着重塑造一个内敛沉稳、什么苦水都自己吞、什么担子都自己挑、人生阅历丰富的班主邝三华的话,现在这个邝三华,在超剑郎愈发稳重正面的情况下,实在是变成一个跟1.0版超剑郎不遑多让的愣头青——除了跟黄天霸对戏的两段,因为天霸大爷的双Q委实太低,三哥终于可以凭借智商上的微弱优势碾压了他。场后很多人说这次的邝三华演得很入戏,情绪很深,但或者我的观点比较乖僻、异于常人,总觉得台上的邝三华越用力,感觉就越不对、路子就歪得越厉害——当然这种说法不甚准确,理解上的不同,不能单纯以“对错”来评断。邝三华年少时能为了粤剧离家出走,尔后为做好高台照镜强行施为,受伤之后又拒绝告诉别人自行延医……那在他的性格当中,一定有着激烈冲动的一面。这一版的邝三华,实际上是加强了邝三华性格中的感性部分,大哭大笑,狂喜狂悲。我不能说这样的理解不可以,是错的,你非要说邝三华在历经种种挫折之后依然保持赤子之心我也无话可说,但如此一来邝三华这个角色就显得缺乏层次。《梦·红船》的特色之一就是戏中戏,他们在舞台上演戏,而舞台上又有另一个舞台。邝三华在台下是班主,他要照顾整个戏班的人,所以他必须低调、可靠,能承担起责任,是众人信赖的大哥型人物。在他沉郁内敛的外表下包含的是一颗炽烈的心,而这颗心他只有在台上、在饰演韩世忠的时候,才真正地迸发出来——如果台上的邝三华跟台下的邝三华并无区别,那戏中戏的意义又在哪里呢?比较喜欢的改进是念白,比之前几版更讲究了,有世家子弟出身的“有文化”感,这点上做得比十二爷还好一些,尤其是教训超剑郎不做高台照镜时那段长念白,几乎能与安哥演《睿王与庄妃》时睿王最后的长念白媲美——然而我其实并不喜欢《睿王与庄妃》那段念白……全程没加锣鼓当节奏衬底,总觉得听得很捉急。

梅卿这次穿旗袍时没配长卷发,照样是从前的双麻花辫,虽然从设定上能理解,剑影班重开不太久,就算做旺了场子、梅卿成了角儿,收入也是有限,所以打扮还是不宜太花哨;但这样的搭配却颇不伦不类,不中不西,不洋不土,看起来很别扭。曾小敏的梅卿大抵是这场里演得最纯熟的角色,然而纯熟的另一面就是投入感情的缺乏,她演得是如此行云流水,挥一挥衣袖,超剑郎和邝三华都休想从她那里带走一片云彩(……)。当然这可能也跟整部戏的导向有关,《梦·红船》一直在强调,一个戏班、一台广府大戏,最重要的是绝技,是文武生,“没有好的文武生,怎能成戏?”“没有绝技,你让观众看什么,广府大戏还叫什么广府大戏?”“那个文武生那么差,不看了!”绝技是文武生的,所以这两者其实等同,核心都是文武生,十二爷在新戏开锣鼓前特意询问文武生是谁,至于与之搭档的花旦,哪怕是新晋的都无所谓,只有文武生才是最重要的。这里也姑且勿论粤剧在红船时代是否已经兴起了文武生这行当以及文武生是否已经占据粤剧舞台主导地位这种历史问题,毕竟《梦·红船》因为时间BUG的关系,时代代入感其实并不太强——单说这样一部反映旧时代粤剧人奋斗和抗争、警醒现代人珍惜本土文化发扬粤剧传统的剧目,却把某时代特殊环境下产生的单一行当放在唯一重要的位置上,是否有些不妥?梅卿作为花旦,舞台上的女主,地位尚且这般无足轻重,除了演了点三角恋的俗套爱情戏码之外就没有其他用处,那么就更遑论其他角色了。在戏剧舞台上,除非是独角戏,否则没有可能一人便能成一台戏;一部戏,肯定是由诸多角色所构成,能站在台上的人没有一个是多余的,真要说重要性,每个人都重要、每个人都缺一不可。可是对文武生一家独大这种论调,剧中并没有人提出过异议,我不知道这算是梅卿的尴尬,还是整个粤剧的尴尬。

《梦·红船》作为新编戏,对我来说颇新颖的一点,是它乃一部难得的群像剧,你可以说它突出了邝三华此人,更多地它其实是反映了以红船为中心的、那一时代的人生百态。船上的人,来自不同环境、有着不同身份,共同与命运抗争、追寻着粤剧梦;船下贩夫走卒、小民军匪,他们之间的矛盾冲突,也是社会的缩影。传统戏的核心是“角儿的艺术”,我颇期待《梦·红船》可以在这点上有所突破,形成一个“每个人皆有故事”的多元化舞台,而要做到这点则要求舞台上每一个演员包括龙套都要对自己的角色有一个清晰立体的认知。这一次全场我最喜欢的一个场景是一开头十二爷讲戏,此后和邝三华两人分别到舞台两边落座,舞台中心是梅卿以及超剑郎的互动和表演,邝三华和十二爷都有相当细致的动作表现来应对、互相呼应,比如邝三华在剑梅两人表演到关键点时屡次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残腿,仿佛在压抑自己的冲动,又比如超剑郎出场时那一声“跨战马领奇兵”,其他人的表现是惊讶,邝三华第一个对六叔竖起大拇指表示赞赏,小梅香兴奋地鼓起了掌,而之前眉飞色舞的十二爷此时反而手中折扇一顿,神情凝重——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反应,每个人的反应也和他们的立场身份有关。超剑郎是邝三华亲自挑选的,这个人的出现对他来说没有悬念,所以他马上表示赞赏也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其他人是被超剑郎的功力所折服从而惊叹,十二爷反常的沉默和严肃便启人疑窦。从后面的剧情得知,十二爷是《火烧黄天荡》的编剧,《火烧黄天荡》既是他为邝三华度身定做的首本戏,那十二爷对邝三华那份知遇与相惜之情,对韩世忠这个角色人选的执着,便分外与他人不同。他当然知道邝三华再不能登台,于是他对邝三华的惋惜、对韩世忠换人的难以接受、对超剑郎无法轻易肯定……种种复杂情绪,便尽体现在这一顿之中。十二爷是剑影班的开戏师爷,有丰富的戏班经验,同时也是旧社会的文人代表。红船时代有没有开戏师爷,这点值得商榷,记得从前看过文章,早期戏班演员都是学好戏才上台,大家的本子都一样(当然比江湖十八本时又更丰富些),没有编剧,更没有导演,如果说上台前要排练、要看剧本是会被前辈耻笑的;编剧和开戏师爷,是后来戏班移转到城市,在城市观众有看新戏的需求下才应运而生的。不提历史,十二爷原先是跌打名医(……),后来才弃医从文,如果没有很深厚的古典文学功底,很难想象他能成为一个戏曲编剧。十二爷志不在疗愈一人一病,而要救治天下之疾,这经历很让人想到鲁迅,但如果结合他粤剧编剧的身份,或者更接近的应该是南海十三郎。那个时代的文人,受过老式教育,接受新派思想,整个社会处于新旧交替之间,这群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尤其地呈现出既极开明、又极保守的极端个性来。但《梦·红船》里这位开戏师爷十二爷,虽然在剧情点时都演得很到位,但这个角色形象却没有多少时代特征,个性上也不够鲜明,让人感觉面目比较模糊。他可能是个有点小八卦、还有点喜欢装神秘的和善老人家,但实在感觉不出是那个年代的开戏师爷,旧时代文人会有的那种固执、他对自己作品的自信乃至自负,其实并没有体现出来,而且他对粤剧也有不输于邝三华的执着和热忱,甚至还更为苛刻,他本身受过的古典教育也会体现在他的说话腔调与谈吐之中,简单来说就是有书卷学究气;但这一版的十二爷说话都更接近口语,显得较为市井,仿佛少了点风骨,比如说那个“之”字的发音,记得之前几版好似用了像马腔般的读法,就相当有老先生的感觉,现在都换成一般发音,顿时失色许多。我这里也不是说要给十二爷加戏,要丰富一个角色的形象并不一定需要增加戏份与台词,当心中对一个角色的个性和形象感觉越清晰,便越会自然地流露于举手投足之间,同一句台词同一段戏会有不一样的效果——懂的人,自然会懂。

同样显得有些面目模糊的还有黄天霸。这位天霸大爷代表的是一方恶霸,开赌馆烟管妓馆,黄赌毒俱全,睚眦必报,然而头脑却很不灵光,江湖规矩邝三华比他还熟,时常被邝三华噎到就只能耍横,“天是大爷的天,人是大爷的人”,但问题是论起武力值邝三华也不输你啊……天霸大爷您的底气何在我真的搞不懂。黎杰的角色都演得比较粗,深沉老辣不起来,凶归凶,却没有一股子“狠”劲。黄天霸能成为南天一虎,靠的除了财力、人马,更是他那深沉狡诈的毒辣心思,行走江湖,他也是个黑帮老大了,处处只能靠大吼大叫造声势压人,那是喽啰作为,总感觉这黄天霸不是江湖经验尚浅,就是个骄纵的少爷,平时都被人捧着呵着,没受过一点儿气,于是被邝三华折了一阵就念念不忘总想报复,但报复又报复得颇不上道……天霸大爷您总不会是来卖蠢萌的吧?相对来讲,作为军阀代表,龙齐光这个角色就可圈可点得多,他初出场时草根而落魄,被赌场打手追杀,却能想到避在红船上,这份心思就很了不得,红船戏班虽是艺人,但结为行会,跟江湖势力也多有关联,避上红船就能把黄天霸的矛头导向红船,让他们互相牵制,自己也有空隙逃走——这不是一般人能想到的。其后龙齐光拜别恩人,临走时目光却在梅卿身上溜了一圈,危难之时还色胆包天,也为此后强要梅卿埋下了伏笔。龙齐光有些地方和超剑郎很相似,他们都出身微贱,都向往出人头地、爬得更高,所以他们后来能走到一处,并非完全偶然。但超剑郎心中还有底线、有原则,在关键时刻他可以舍却自己的所有、包括生命来守护他人,这点龙齐光做不到,他也不屑做到,他就是彻头彻尾的奸诈小人,就为自己而活。剧中没有挖掘他的内心,没有展现他当坏人的无奈,我觉得挺好的,现在“有苦衷”的坏人太多,我就爱看这种骨子里都坏透了、干坏事就为了“我爽”的干脆坏人,如果不是最后一场时略显酱油,龙齐光大概会是全剧我最喜欢的角色也说不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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