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看看戏,逛逛拍拍不亦乐乎

另一个《虎将马超》的故事(下)

建安十八年九月,夜,银霜扑地,遍野秋凉。

卤城,一座与历城遥遥相对的小城,因其地多卤土而得名。

夜色中的卤城很平静——烽火乱世中的夜晚总是格外平静,正因为平静,才蕴藏着危险。

就如同此刻,在卤城之外的密林中,就有许多双窥视的眼睛,密切注视着城楼上的一举一动。

 

“大哥!”

“嘘——”

马超竖起食指放到唇边,双眼还是不离卤城的方向。

距离他占据冀州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前任刺史韦康的旧部除了个别老顽固之外,大多已被他收服;余下一些便软禁起来,虽剥夺军权,但仍让他们的家小好吃好住、生活无忧,惟望这些人有朝一日能回心转意认同自己,不认同……也就罢了,自从父亲马腾及众多兄弟亲人蒙难之后,马超已不愿意再多造杀孽。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对他以德报怨。那些愚忠韦康的旧部,近日听闻夏侯渊领军要攻打冀州,竟连妻小都不顾,连夜私逃到卤城要接引夏侯渊。马超得到消息便马上点起军马,与马岱一道追去,务必要赶在他们与夏侯渊接上之前将之截击。

他马超也不是傻子,不会蠢到被人里应外合之后还有妇人之仁。

——该扑杀的,他绝对不会手软。

 

“大哥……消息确切吗?杨阜他们真是逃到卤城等待夏侯渊?”

“不急,答案很快就能知道。”

马超把身形潜伏在草丛中,在等待这件事上,他一向很有耐性。

但马岱却觉得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异样,他为人谨慎,这次本来并不赞同马超出击。可是马超坚持不能让夏侯渊站稳脚跟再进攻,兵力悬殊之下稳守冀城太过被动,胜算很低。

马岱也明白此理,所以他最后仍决定随辕,只是心中的不安在这过于浓厚的夜色中愈发明显——但这时候他只有相信马超的判断了。

 

可是此时,他发现马超原本淡定的脸上忽然变色。

“不好,是埋伏!”

马岱尚未反应是什么情况,就听见马超急促地下令:

“快!全军撤回冀城!”

马岱忙调转马头,带领众军当先冲出了树林。这时他才看到林中隐隐有火光,直到全军都脱出密林范围,他们方才潜伏的地方已被熊熊烈火包围。

“大哥,这……”

“走!夏侯渊这厮早就到了卤城……”

马超咬紧了牙,手上不断催动着缰绳。这一次是他失算了,他料不到手下降将投奔夏侯渊是烟幕,为的只是诱他前往卤城,还好他见机尚早,不然岂不是要丧身在此……所以他此时必须尽快返回冀城,万一夏侯渊趁他后方兵力空虚前来赚城,后果便大大不妙。

 

马超脸上虽不动声色,然而握紧缰绳的掌心已渗出了冷汗。

他一生经历无数战阵,凶险尤胜此番的亦绝非少数,却从未如今日这般心惊肉跳。

他只望他的后悔并没有太迟,希望马儿能跑得快些、再快些……冀州城里有他的家小,更有他征逐天下的全部希望。

——他已经不起再一次失去了。

 

所幸回冀州的路上并无障碍,也没有发现曹军的踪迹。

马超稍微松一口气,看来夏侯渊尚未追来……于是他吩咐马岱去喊门:他必须抓紧时间休整,布置防务,如此才有把握对抗夏侯渊。

“守城的听着!将军回城,快开城门!”

马岱连喊三声,城楼却静悄悄的,一点反应都没有。

马超心下思疑,吩咐点起火把、亮出“马”字旗号,马岱又再次喊话。

 

这次,终于见到城楼上影影绰绰有了几点灯火。

见守城将兵懒慢如此,一向温和的马岱不觉也动了肝火:

“你们到底磨蹭什么,快开门!延误军机,尔等都吃罪非轻!”

城楼上的灯火渐渐变得更亮,但城门却依然纹丝不动。

马岱还要发火,忽然听见一声猖狂的笑声划破了夜空。

“哈哈哈……马超小儿,你抬头看看在这里的是谁!”

 

马超心中一凛,抬头看向城楼,只见灯火汇聚之处绑了两个人——不是自己的妻儿又是谁?!

“梁宽、赵衢……你!”

他伸手怒指城头押着自己妻儿的那两个人,那两人笑得放肆张狂,仿佛在讥诮他的愚蠢。

他犹记得当初是这二人积极劝得杨阜归降,为表信任,他特意将守城重责交给他们……原来,这一切都是他们一早便串通好的阴谋。

“马超,怎么不说话啊?你一向不是都趾高气扬得很吗?”

“你看你的妻儿……哟,瑟瑟发抖的多可怜啊,你咋不想想办法啊?还是不是男人啊?哈哈哈~”

“老赵,别白费力气了,谁不知道西凉马孟起是个六亲不认的畜生,连亲爹亲弟的死活都不顾,死个把妻子儿子的,才不晓得心疼呢!”

“啧啧,那我就杀一个看他心疼不心疼——”

说着,一把雪亮的钢刀便架上马夫人的脖子。

 

马超捂着胸口,那一句句嘲讽都像尖刀刺入他的胸膛,他痛苦,但更深的却是愤怒,怒意填满了他的心,身体里的血液就像火焰一样在燃烧。

他看见他的妻子被人双手反剪绑住,便连站都站不稳,那柄钢刀是压得那样低,使她几乎是半屈着膝,在火光中摇动着身形,却仍强硬地不愿跪下去。

簌簌洒落的泪珠让她脸上脂粉斑斓,但她看起来依然美丽娴雅,就像当年与他初成婚时那样。

她的双眼一直凝望着他,眼波在闪烁的火光中盈盈流转,那双眼睛里有高傲、有柔情、有关怀……更有一丝,怨恨。

马超的呼吸一滞:她,在怨恨什么?

——是怨恨夫婿的无能?

——还是怨恨……她深知她的夫婿,定然不会为她一人的性命,放弃自己的满怀雄心?

五指陷入胸口,胸膛之中那块跳动的血肉正像被撕裂一般痛楚。

马超扪心自问:假如梁宽赵衢真提出任何令他无法接受的条件作为交换,他,会否不惜一切代价换回他的妻子?

他犹豫了,他无法选择。

这是否恰好证明了梁宽的话:他马超……果真是个无血无泪无情无义的畜生?

 

他怔怔地凝望着他的妻子,此时距离赵衢把钢刀架上她脖子上不过一瞬,但在马超看来却似过了千万年。

他见她的樱唇张了张,他的瞳孔陡然收缩——

——夫君快走。

雪亮的刀光一闪,怨恨、不舍的眼神,连同一颗带血的头颅自城楼滚落。

“啊——”

马超一声痛呼,只觉眼前发黑,一阵地转天旋,竟是连人带枪从马背上堕了下去。

 

“大哥、大哥!你快醒醒!”

最后,唤醒他的是马岱。

然后他听见孩子的哭声,以及城楼上愈发狂妄的哄笑声。

“你看、你看那个马超……哈哈哈,居然吓得昏过去了……哈哈哈……”

“马超小儿,是不是很伤心啊?我们现在还能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只要你马上跪下,放下兵器,向丞相投降,我们哥俩还能放这娃儿一条生路……”

话音刚落,满脸泪痕的马良却是一口唾沫吐在赵衢身上:

“呸!你放屁!我爹爹是英雄,才不会投降!”

“小兔崽子反了你!”

赵衢反手狠狠一巴掌就扇在马良脸上,白嫩的小脸顿时紫肿,马良吃痛不住哇哇大哭起来。

 

“你……住手!”

马超咬牙切齿,目眦尽裂,他知道自己越压抑不住怒气,梁宽和赵衢就越会羞辱于他,但他实在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因为要捍卫父亲的尊严而遭人凌辱。

——然而这是乱世。

乱世失去了公理,失去了道义,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平等地贱如草芥。

想要追求尊严,便要付出性命的代价,没有任何例外。

“马超,想清楚了没有?”

“只要投降,我保证这娃儿平安无事。”

在讥诮声中,马超用力拄着长枪,缓缓站起。

“你已经没有老婆了,还想没有儿子送终吗?哈哈哈……”

“这小子细皮嫩肉的,剁碎了下酒,想来是极好的……”

 

对那些刺激的言辞,马超恍似不闻,也浑若不觉,一缕血丝自他咬破的嘴唇滑落,面容如同雕像般冷静凝然。

“良儿,不要哭。”

马良竟真的止住了哭声,瞪大眼睛看着城楼下的父亲。

马超抬起头,认真而坚定地望着自己的儿子,仿佛那不是个不满十岁的孩童,而是一个与他一样、顶天立地的七尺男儿。

“良儿,爹爹不能救你了……你怕不怕?”

半边小脸肿起的孩童漾起了笑容,纯洁天真,却也同样认真而坚定。

“孩儿是爹爹的儿子,孩儿不怕。”

“哈哈哈你不过就是砧板上的鱼肉,还不怕……”

赵衢笑声未歇,马良忽然挣开他的控制,小小身躯箭一般往城楼外一跳——

 

蓬——

一切声音、一切动作,尽皆终结于这重物坠地的一响。

漫天绽放的血花,宣告这一个生命已在他十岁之前戛然而止。

马超抱起爱子的残躯,一生纵横战场从未畏惧的他,此刻竟是禁不住双手颤抖。

远方传来阵阵杀声与马蹄声,探子飞马驰报:

“报——夏侯渊带着杨阜,领了大军杀过来了!”

“大哥……”

冀州被占,夏侯渊来袭,如今腹背受敌,三面被围,情势实在严峻之极。马岱原想对马超请命,一回头见马超抱着马良的尸身翻身上马,那副神态把他吓得一时不敢再说话——马超睁开血红的双眼,嘴角扯起一个残忍冷酷、似笑非笑的表情:

“来得正好……我要用他们的血,祭奠我的妻儿。”

 

那是一场众寡悬殊,惨烈异常的战斗。

但马超已忘记自己是这支军队的统帅,脑中也忘记了所谓的韬略,他挥舞着手中银枪,将拦在他面前的障碍撕得粉碎。不管是以为胜券在握、居然胆敢开城冲出来的梁宽和赵衢,还是蜂拥而来的夏侯渊大军……在他眼中都没有任何区别:他们是仇人,都是需要以血还血的仇人。

他就像地狱来的恶鬼,不知道身体疲倦,不知道皮肉疼痛,心中唯一所想只有疯狂地向他的仇人索命。

——但他的心却痛得发慌,痛得空落落的,就像从悬崖上坠落。

蓬、蓬、蓬……一团团的血肉在他身边炸开,鲜血,唯有鲜血,才是此时的他唯一的止痛剂。

 

他不知道杀了多久,不知道已经杀了多少人……战马也不知从何时起已经中箭跪倒,于是他干脆把战马也杀死。

杀着杀着,敌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再看不见人,再无人可杀了……

马超拖着他的枪在荒野中踟蹰,失神而通红的双眼四处搜寻着下一个可以杀的目标。他的头盔已在激战中失落了,发髻打散,凌乱的长发混和着血污贴到脸上,使他看上去分外颓唐。

他其实已经十分疲惫,他也不知道自己能去往何方,只有一点复仇的意念支撑着他一直走下去。

晨曦初现,天空中露出了曙光,原本黯淡的荒野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竟渐次变得芳草鲜美,红瑛缤纷。马超觉得有些恍惚,那几丛花树,小径清幽,水榭边还有亭台楼阁,莫不正是他凉州故居的后花园?

花树之后响起了清脆稚嫩的笑声,一个梳着丫角的孩童飞奔着扑进马超怀里。

“我爹爹……是天下英雄!”

 

***

 

马超忽然就惊醒了。

他发现自己靠在一块大石上,全身都是伤,全身都是痛;但伤口都被人处理过了,身上也盖了件披风让他能抵御秋夜的寒凉。

——那方才的就是梦了?

——所有发生过的一切都是梦?

——他的妻子还会含笑等着他,而他的良儿也……

“将军……”

这时他看到一个女子在看着他,眼中噙泪……他仿佛记得这个女子很熟悉,但怎么都想不起她的名字。

“将军……我们拼死一战,总算夺回了夫人和小公子的遗体……”

他一呆,看到女子身后并排横放着两具被芦席卷裹的尸身,芦席外露出两双脚,一双还套着带血的绣鞋,另一双却是已然残缺、光着的小脚丫。

——最痛苦的回忆,往往却是最真实的噩梦。

他把头深深地、深深地埋进手臂:如果一切皆是梦,为何要让他醒过来?

 

姜云霞满怀忧心,自从之前马家遭灭门之祸后,她再没见过马超露出这样的神情。

但这一次,连她也要不知如何才能让马超重新振作起来。

“大酋长!我这儿逮住一个曹军的奸细!这儿搜出密信,就是他把马将军的行踪泄露给夏侯渊的!”

燕儿柳眉倒竖,一手叉腰,另一手像拎小鸡一般揪着一个行商打扮的中年男人到姜云霞面前,脚往那男人膝窝一踢,使他当场跪了下来。

姜云霞正自心烦,便皱着眉头说:

“既是奸细,杀了便是。”

“慢!”

被称作奸细的男子连连摆手,然后脱下头上的兜帽和伪装:

“云霞,是我啊——”

 

姜云霞睁大了眼,看清那人原来竟是刘顺!

“老师……怎会是你?!”

她不禁一时又惊又怒,惊的是这奸细竟是自己深深信任的老师,怒的是刘顺身为羌族军师居然能做出这种出卖友军、令人不齿的勾当!

“对,是我……”刘顺平静地承认:“不止这回,之前策反西凉联军、为曹贼传递密信的人,也是我。”

姜云霞脸上现出痛苦的神色,她万万没想到害得马超家破人亡的帮凶之一便一直在自己麾下,受自己重用……她觉得自己有些迷惘,老人们都说汉人狡猾,不可深信,但她偏不信邪,她一直认为,老师也好、马超也好,尽管他们都是汉人,却都是值得以性命托付、最亲厚的人。

然而,这信念在今日,动摇了。

 

她反手抽出腰间的佩刀,扔到刘顺面前。

“如果你有什么要解释的话,说完了,便自裁吧。你是我的老师,我不会亲自动手。”

刘顺俯身捡起那把刀,双手捧起高举过头,然后昂首道:

“刘顺死不足惜,但还请马将军可以听我一言。我本刘皇叔谋臣,刘皇叔体恤民命,我为曹贼办事也只为战火之下少一点生灵涂炭。西凉众诸侯拥兵自重,将军若久居西凉,便会失却天下之志;久安冀州,便不思进取。如今刘皇叔据雄兵于荆州,夺取西川指日可待。如果将军心中还有一点血性,难道不该追随刘皇叔征讨曹贼,告慰逝者在天之灵、还天下一个公道么?”

“慢着,”姜云霞马上截断刘顺的话头,转头对马超说:“将军现在身受重伤,应该先休养生息,再徐图后计。当务之急是先把夫人和小公子好生安葬,我愿将他们送回羌族,归葬故土。羌族深受将军大恩,定然会欢迎将军,把羌族视作第二个故乡!”

“大酋长此言差矣,”刘顺摇头,叹息道:“若是将军受了羌族庇护,岂非要把一副雄心都抛弃?刘皇叔久慕将军天纵之才,若是将军归附,刘皇叔必定扫榻相待。”

姜云霞心下大急,论口才她辩不过刘顺,论承诺她又答应过不能亲自动手杀他,若是马超答应投奔刘备,岂非要终身寄人篱下、受人驱策?

 

她紧张地看着马超,不知以他现在的状态还能否作出清醒的决定……

忽然,她见马超抬起头。

“……杨阜呢?”

姜云霞微怔,她知道这个人便是假意投诚然后指使赵衢梁宽绑架马超妻儿的主谋,但她不知马超为何忽然会问起这个名字。

“……他负了伤,被夏侯渊的人救走了……将军你要去哪?”

姜云霞的声音很急迫,她见马超拄着枪艰难地站起,竟一步步地要往外走。

夏侯渊的追兵尚未离去,在这片树林外随时都会遭遇……马超身上的伤便是她包扎的,她清楚马超现下的伤势,绝对不能经受再一场激烈的战斗了……

 

“我要战……”

马超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步子虽缓慢,仍是一步步地向外走去。

“不行……将军你一个人,太危险了!”

“……我要战!”

马超霍然转身,双目直视着她。姜云霞怔了下,一瞬,竟又微微笑了起来:这一双眼中迸发出来的自信光辉,分明还是她当初所认识的马超。

“好……”

她弯腰拾起地上的佩刀,“噌”一声还刀入鞘。

“将军要战,我愿相陪!”

马超愣了愣,然后向她投向感激的一瞥,又转过身昂首往林外而去。

 

这时,方才还跪着的刘顺,也马上站直起身,拱手朗声道:

“刘顺也愿将功折罪,替将军复仇!”

姜云霞回转头,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最终还是吩咐燕儿:

“给他备马和弓箭,其他人——随我杀!”

 

杨阜小心地把身形隐藏在草丛中,树林中一切风吹草动尽皆逃不过他的耳目。

——没想到却让那马超逃了。

他隐忍一年,订下缜密的计谋,就为了让这个杀害他主君、杀害他母亲的仇人,饱受身心折磨而死。

在混战中他明明已经一刀刺入马超的后胁,只可惜刀上来不及淬毒,竟让这人又从鬼门关上转回!

但这次他就没有这种好运了……杨阜紧握手中的匕首,双目鹰一般盯着树林。

 

“来了——”

他暗暗对自己说。林中冲出一匹白马,银色闪电一般向外突围。那显然是一匹大漠良驹,然而奔出的路线全然在他掌握之中。

杨阜控制弩机,轻喝一声“着!”箭矢离弦,马背上的骑士应声而倒,滚入一边的草丛。杨阜不容他有挣扎的余地,看准咽喉的位置抽出匕首便是一刀——

——不对!

锋刃入体的触感根本不似活物——是个草人!杨阜这一惊真是非同小可,马上要转身逃离,却被突如其来的枪杆拦腰一扫,整个人便似断线纸鸢般飞起,他在空中无所依凭,落下时背心重重撞上一根树干。他眼前一花,右肩猛然剧痛,竟是雪亮的枪尖毒龙一般穿透他的肩胛,把他牢牢钉在树干上。

 

“偷袭我……你只能成功一次,不会成功第二次。”

马超双目逼视杨阜,脸上如同罩上一层寒霜。

杨阜受制于人,仍丝毫不惧,口中啐出一口血水,反而笑了:

“我成功一次就够了,你的老婆儿子,还等着你呢。”

马超神色一僵,他分明知道杨阜是想要激怒自己,扰乱他的理智,所以他很快便恢复了冷静。

“那很可惜,只凭你一个,还杀不了我。”

“是吗?”杨阜扯起了嘴角:“把你引出,我的任务已了。马超,你逃不掉了。”

 

林中四处响起了人声,原来在马超攻击杨阜之时,早已落入曹军预先设好的包围网。

杨阜看着马超的反应,脸上不无得色:

“你以为……我就只有一个人?”

“你也以为,我就只有一个人?”

马超冷冷回道。杨阜脸色一变,只见林中旌旗变色,竟是姜云霞带同羌族大军前来助阵,人数犹在曹兵之上。

 

此时杨阜已知自己失败,不由双手垂下,面如死灰。

马超默默地看着杨阜,这是设计使他妻儿身亡的最大主谋,也是他最大的仇人;他本应一枪将他了结,将他五马分尸、大卸八块……这些场景他曾许多次在梦中想象,然而真到了此一刻,他却迟迟没有下手。

眼前这个只为仇恨而生的人,一时间,让他好似看到了自己。

一年前他杀杨阜的君主韦康,之后,又把当街痛骂自己的杨阜之母处死……至此他还想把杨阜收服,以为所有人在强压之后终将臣服——岂非是痴人说梦?

他们都自以为是天下的掌控者,但同时也是纷纷天下的牺牲者……他们背上负着的仇,本来,就来自他们手上的血。

 

马超手掌抵上枪杆,一用力,竟把长枪抽出,将杨阜放了下来。

“……我不杀你,你走吧。”

杨阜初是一怔,继而仰天狂笑不止:

“你不杀我……哈哈哈哈哈!你不杀我!哈哈哈哈哈……”

林中杀声喧嚣,杨阜的狂笑在冷兵器的交击声中显得分外凄怆悲凉。

“马超……你这一套,一年前便对我行不通,一年以后……你还想会有用吗!”

他突然用匕首往自己颈间一抹,毒液见血封喉,瞬间便成了一具尸体。

 

马超心中叹息,杨阜既死,再与曹兵纠缠没有意义,他便对姜云霞发了个信号,让羌族兵马撤出此地,待回到大漠上羌族的根据地再作打算。

姜云霞得了号令,口中呼哨一声,羌族士兵心领神会,与曹兵且战且走。曹兵数量本不及羌族,战马也不及羌族善于奔驰,不久便渐渐被甩在后头。

“马将军等我……等我……啊——”

队伍后方忽然听见有人呼救,姜云霞转头,发现是刘顺,他马术不精,跟不上大队,这时身边几无羌族士兵援助,已落进曹兵的包围之中,显得左支右拙,狼狈非常。

姜云霞看了眼马超,见马超似充耳不闻,只管策马前行,想来依然恼恨刘顺为曹军奸细之事;但刘顺……好歹曾是自己的老师,父亲病逝后这六年来也对自己多方照顾……姜云霞却到底不能就这么丢下他。

 

“驾!”

姜云霞咬了咬牙,调转马头便往刘顺那边奔去。刘顺见她前来也喜形于色,禁不住老泪纵横:

“云霞……”

“老师,让我来助你!”

她追至近前,正要抽刀劈向刘顺身边的曹兵,这时她忽然看见刘顺有了可怕的举动:他一改适才的惊慌之姿,弯弓搭箭,箭头所指之处竟是马超!

间不容发之刻,飞矢流星一般离弦。

她已不及反应,更来不及细想,身体拦在了箭头之前,锋锐的箭头穿过她的心口——然后她看到了自己的血,呼吸都渗着血,变得极其艰难。她的视线模糊了,耳中听到的声音都成了轰鸣。她仿佛听见刘顺大喊着“救人啊”……听见身边纷乱的马蹄声和金属碰撞声……手脚都动不了了,只觉得自己好像被人抱起……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了,只有那人的心跳声,还是那样清晰而激烈。

 

她的眼中出现了许许多多的画面,出现了漫天黄沙……她穿着风衣风帽,和老师一道穿越大漠,来到了凉州城下。

凉州城里都是军容肃穆的雄壮兵马,指挥他们的,是立在高高点将台上的年轻将军。

那个年轻将军,一身白袍,狮盔兽带,明明是一军统帅,却生得白净斯文。

——然而从那日起,她便认定:这就是她,要用一辈子追随的英雄。

 

马超握紧姜云霞的手,他分明地感受到,她的体温正跟鲜血一起迅速流失……可她脸上却漾着笑,眼神缥缈,不知落在何方。

“将军还记得当日初见,我向将军借一千兵马……”

“……记得。”

他不会忘记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女酋长,为了一族安宁,竟是孤身一人,来到凉州找他借兵;也不会忘记,每次在他最沮丧痛苦失落的时候……她都陪在他的身旁。

她面带笑容,依然絮絮地说着:

“现在我手中……这一千羌族儿郎,便都付与将军……他们虽不如正规士兵善战,但我羌族勇士,人人都是不畏死的好汉……”

她不是个多话的人,今天的话却异常地多。然而此刻马超却希望她再多说点话、再多坚持一会儿……或者就能挨到医治她的地方。

她颤抖的手,自怀中拿出一面军旗,旗上绣着一个“马”字——这是马超昔日交给她的护身符,自从离开羌族,她便一直将它收藏在离自己心脏最近的地方。现在这面旗帜上沾满了血,她把它又重新交回马超的手中。

“愿他们……代我……随将军,征战天下……”

“云霞……”

这是他第一次呼唤她的名字,但她已永远地阖上眼睛,再也无法回应。

 

马超勒紧了缰绳,马儿止步,姜云霞在他怀中,就似是睡着了一般。

而他却好像醒了,一切都醒了,包括那一场他曾经满怀热忱的英雄梦……

——通通都醒了。

刘顺策马紧赶几步,来到他身边,一脸沉痛地说:

“人死不能复生……将军请节哀。老朽与这一千羌族兵勇,都愿遵从大酋长之志,随将军东山再起。眼下刘皇叔尚在荆州……”

“够了!”

马超猛然一声断喝,刘顺一惊,却只见马超看他的目光如刀,锋利得仿佛要剜出他的肺腑肝肠。

“她其实是被你所杀……糜子仲,你待我看不出来么?”

骤然被说破真正身份,刘顺也只是微讶,然后,便归于云淡风轻:

“将军,成大事者应该心无挂碍,我也只是为你好。”

言下,竟是坦诚不讳。

 

马超一时哑然。

——好?

曾经他马超,也拥有父母、兄弟、妻儿、挚友;

如今他孑然一身,原来,还能落得一个“好”字。

——这世间,这世事,荒诞若此。

而多少人自命英雄豪杰,为这荒诞的天下征战不休,岂不愚蠢?岂不可笑?

 

他马超也是这些人当中的一员,也很愚蠢,也很可笑。

他本应该是笑不出的,但不知为何竟就笑了,纵声长笑,恣意张狂。

然后便再不管刘顺,也不理那一千羌族勇士;

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建安二十年,马超投奔刘备,受到刘备的热情迎接;

夏,刘备入主益州,平定西川,拜糜竺为安汉将军,地位为众臣之首;

蜀汉章武二年十二月,马超四十七岁,病逝于成都,终身不再回返西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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