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吃喝喝看看戏,逛逛拍拍不亦乐乎

看戏随笔||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引言


英雄是一种情结。


都说粤剧里才子佳人大行其道,然而英雄情结同样令人割舍不下。


虽千万人吾往矣,


英雄,往往又带有一份悲壮。


和光辉灿烂、大杀三方比起来,英雄的悲剧性由来更受戏剧家钟爱。这倒不能说是戏剧家们跟英雄有仇,而是将美好毁碎的悲剧向来更能打动人心——当然,都是悲剧,呈现得好与不好,就各看修行了。




  • 飞虎黄门世代忠良将

《黄飞虎反五关》是一部传统小武戏。


前辈艺人白玉堂演出此戏时,以精湛的南派武功著称。传说他为塑造黄飞虎的勇武形象,不但运用叠罗汉技巧,起单脚凌空踏在叠起的多名“五军虎”身上、满腔满调地边做边唱,还特意到打铁铺定制以金属片密缀而成的“金银铠甲”各一副,有别于平时舞台上布制的“假铠甲”,这套金属铠甲开打时铮铮作响、威风凛凛。由此也可证明,传统的《黄飞虎反五关》是以表现人物勇武的武功戏为主的。


但现在通行演出的《黄飞虎反五关》最核心的“戏肉”却是《逼反》一折,主要表达黄飞虎在妻亡妹丧、忠良相继被戮的情况下,对自己“七代忠良”身份的最后抉择——文戏武做,说到底依然是文戏,而且还是一段将黄飞虎痛苦内心展露人前的文戏,与传统版本重点在于展示黄飞虎作为英雄之威风的取向大相径庭。


面对部属兄弟汹涌的“反上朝歌伸冤枉”的呼声,面对杀妹辱妻的深仇大恨……战无不胜的武成王,到此却是以“弱”示人,一句“言反者——斩!”敲碎了多少血性男儿的心肝。


造反,说起来痛快,做起来可能也会很痛快。


但这对于有着“七代忠良”身份、身负家族荣耀的黄飞虎来讲,决不可能坦然地选择痛快。他是武成王,背负的东西太多,顾虑的东西也太多。不是每一个人在遭受不公、委屈、痛苦之后都会拿把刀上街砍人,何况在那个将“忠君”等同“爱国”的时代,何况黄飞虎生长在“黄门世代忠良将”的家庭,他的意识从受害受欺压到真正决意造反、挑战君权之间,实际上有着非常遥远的距离。那一个“反”字,在此之前从未在他脑海浮现过,甚至可以说,黄飞虎的字典里从不曾有过这一个字。所以纣王才会在杀害黄飞虎的妻妹后,依然放心地说:“他是七代忠良,绝不会反。”


——在那些社会新闻里,看客们总喜欢追问“是什么逼他走上这条路?”


黄飞虎和那些加害无辜以宣泄不平的反社会者最大的不同,是在于他虽然最终被逼到“反”的道路上,但他“反”的是暴政与暴君,是想通过“反”的行为来拯救无辜而弱小的苍生;他的“反”不是为了私心,是为了他的悲剧不再重演,从而要去真正铲除悲剧的根源。


“示弱”的黄飞虎,依然是一位真豪杰。



  • 茫茫天地独翩翻

常言道:少不读《水浒》,老不看《三国》。


以前以为是因为少年人血气方刚,看了《水浒》这些英雄好汉的故事就容易被撩拨得去冲动造反;


可是后来看了粤剧《林冲》(其实还有李少春先生的京剧《野猪林》),就觉悟到所谓“少不读《水浒》”是因为少年人未入社会,不知人生之多艰,只看到揭竿而起的豪迈,未曾解识这群“造反英雄”背后的悲凉。


林冲大概是水浒英雄中最具有悲剧色彩的人物之一。


论武力值在一百零八将中数一数二,但在《林冲》这个故事中基本只能说是“当黑”,甚至还有些窝囊——开场到佛寺进香夫人被调戏、得罪了高衙内,然后买刀被骗、误闯白虎节堂被拘、充军刺配沧州、押解路上被解差虐待险些被杀,最后爱妻自尽、山神庙内被好友陆谦背叛,天地间再无容身之处只好投上梁山……


空有一身好武功,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


林冲一生的悲剧在于他是个尴尬的人。为官,八十万禁军教头不过是个低级军官,不入流,亦不合流;为匪,他又不能像李逵等人一样,由着性子快意恩仇杀人放火。


林冲身上凝聚了很多中年人相似的无奈:还没有失去对理想的追求、没有失去对建功立业的向往,但豪情壮志、锐气热血大多已被现实消磨。他看得清现实,却还做不到麻木,因为他还有枪在手、还有一身的本事……


尽管有家难归、有国难投,他还依然盼望着,能为这个漆黑的世间做点什么。


林冲悲哀仿佛比黄飞虎更深沉。


茫茫天地间,踏雪而行者,不过还是孑然一身




  • 兰陵一曲破阵来

兰陵王是一个很受欢迎的热门IP,一来是因为貌柔心壮这项反差萌,二来《兰陵王入阵曲》所描述的高长恭戴面具作战的英姿充满了神秘感,三来他是一位英年早逝的天才将领,因为功高而为君王所忌,即使高长恭刻意收受贿赂自污其身,依然没能摆脱兄弟相残的悲剧。高颜值、神秘感、悲剧性——具备这三大要素,兰陵王的故事天生就很适合搬上舞台。


然而粤剧《兰陵王》并不是一部成功的改编作品——当然也算不上失败,毕竟如果把人名都盖住,看起来和普通的传统戏套路并不会差别很大,听听歌、看看漂亮的演员和服装,一个晚上就消磨过去了。


但很显然,这绝非一部戏剧的艺术追求。你说这部戏是讲兰陵王的,可这里面有突出兰陵王之所以是兰陵王的地方吗?


一丢丢都没有呢。


兰陵王是一位名将,围绕他一生的自然是戎马生涯。可是有关他最著名的戴面具征战的事迹,全剧竟然只出现了一次——就像为了证明是进口货,明明是东莞产最后还要贴个牌似的。


而且好笑的是,就算《兰陵王入阵曲》本身的确是一首舞曲吧,当你看到兰陵王不但戴着面具、还穿得如同萨满,跟一群德鲁伊(不)踩着迪斯科舞厅灯光,一边跳着祈禳舞一边就把敌人(吓)退了……的时候,我深深觉得这是把观众都当成了麻瓜,因为就这样还能取胜的一定是魔法!Magic!


或者粤剧《兰陵王》最大的错误,是试图将之写成一部生旦戏。剧中原创出皇后之妹、兰陵王妃这个女主角色,承担了全剧大量的戏份和主题唱段,希望展现她与兰陵王之间的鹣鲽情深、恩爱缠绵……可事实上,兰陵王本身的故事,以及他身上值得并且应该挖掘的戏剧性,都和这位女主角不甚相关。


除了女主角,剧中还安排了若干角色,比如北齐君主、高长恭的同胞兄弟高纬,北齐皇后、王妃的姐姐,此外还有承担了所有反派职能的佞臣贾大夫——这些角色无一例外,在剧中的表现、情感,都很不似常人,逻辑不能成理。但偏偏就是这么一些角色,在到处漫散着煽情——可以想见,肯定也煽不到点子上。


我们能看到女主角是兰陵王的迷妹,总是在试图卖兰陵王的安利;看到高纬嫉恨兰陵王,宁肯国破家亡都要挖坑给兰陵王跳(我也不知道他作为一国君主到底嫉恨兰陵王些什么,大概是美貌吧);看到王后见有危险任务就大公无私地优先想到亲妹妹,而且明知妹妹是兰陵王迷妹还安排她告兰陵王的密(过后还因此不相信妹妹的报告,这思路清奇得厉害);而那个没智商没眼力的最大反派贾大夫,如果不是编剧莫名地给他开了外挂,早就该死上百十回了……至于全剧主角兰陵王,看完全剧,我都不知道他的个性到底是什么。


兰陵王最后饮鸩而死了,这悲剧结局看着不觉得虐,更多的反而是莫名其妙。传统的套路可能就是那么几种。可如果违背了人的正常情感,生安白造的悲剧,看起来也不过是“可笑”二字罢了。



  •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实际上粤剧要在古装戏中摆脱生旦戏的内容局限是很需要勇气的。一来有种成见是:生旦戏在粤剧观众中最有市场,没有生旦戏观众就不爱看;二来要是不写生旦戏,编剧无从因袭,写来也尤其困难。


《汉高祖刘邦》就是这么一部很有勇气的戏,而且还因为女角戏份少到近乎零,被人戏称为“和尚戏”。


男人戏有男人戏的浪漫,跟风花雪月、鸳鸯蝴蝶是不一样的。可要是论起刻骨铭心,分分钟不输予那些个山盟海誓。


爱得轰轰烈烈,恨到至死方休。


刘邦与韩信,是最为悲剧的君臣关系。信任时能为你承包鱼塘,大将军给你、齐王也给你,要兵给兵,要权给权,哪怕贪得无厌、多多益善;一朝见疑,齐王改称楚王、再削为淮阴侯,然后假手吕后,设陷钟室、夷灭宗族。


他们的信任关系本来就不对等。刘邦以君臣待韩信,韩信却以兄弟知己待刘邦——这一层,是他天真、是他僭越了。京剧《成败萧何》有一段情节:平定天下、汉朝立邦之后,韩信一腔战争雄才无处发挥,无聊之际让手下士兵分作两队,他指挥两队互相攻战为乐。韩信是极优秀的将才,是刘邦夺取天下的利器;然而当汉朝已立,国之大事转变为封疆守土时,这把利器就成了刘邦背上的芒刺。


刘邦并不想杀韩信,只是不得不杀——这话听着虚伪,但却是再真心诚意不过的一句话。


剧中有段很有意思的情景,是苍头白髯、行将就木的刘邦和钟室里的韩信鬼魂有一段交谈。以有神论观之,这是刘邦与韩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坦诚交流;若以无神论观之,把韩信鬼魂看作是刘邦头脑中的幻觉的话,那这一段就是刘邦在人生终焉时,对自己内心的一次彻底反思。


对于诛杀韩信一事,刘邦只说了四个字:


且喜且悲。


时代虽可造就英雄,然而英雄到底也受限于时代。一个时代落幕了,那个时代的英雄自然就要退出历史的舞台。先是韩信,若干年后,刘邦亦将步他后尘。


英雄自以为建功立业,


最后也不过是历史的代行人。


评论
热度(4)

© ID2552160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