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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随笔||安知天上非人间|一个有点“另类”的《白蛇传》

我有一个习惯,看传统戏经典戏喜欢一路追溯考究一个“原初版本”,然后再由此衍生,看这部戏发展到现在是如何演变的……但粤剧《白蛇传》也许是最令我感觉困惑的一部戏,因为如果在优酷上搜索“粤剧白蛇传”(再加上现场观看的各版),就会惊讶地发现:这些《白蛇传》几乎每部都完全不一样!

所谓的“不一样”是指剧本——当然,既然是《白蛇传》自然都有白蛇青蛇许仙法海,都不外由游湖、惊变、盗草、水斗、断桥这几个经典桥段构成——可要如何讲这个故事、个中的细节衔接表述就千差万别了,仅具备以上要素而剧本完全不同的《白蛇传》,就我看过的就已有四、五种之多。


前些时间在江南大戏院由广州粤剧团演出的《白蛇传》,可算是这些《白蛇传》当中比较“另类”的一部。虽然当晚演出的是已经大砍刀过的版本,导致个别台词情节不大合理、失了由头(比如删了序幕,不知法海是奉了玉帝旨意追捕白蛇,也不知小沙弥的原身是千里眼,法海和千里眼到人间原有一段“换装变脸”,现在一并删去,于是法海在第二幕登场时那句“金刚怒目变慈祥”就莫名其妙;又比如“遇骗”从正式的一场变成过场,没有了金山寺背景,小青之前说许相公一出门就被法海拉上金山寺也衔接不上……等等),但依然可以感受到这版《白蛇传》的不同寻常。


——要说“另类”在哪里,大概是“味道”吧。


其他《白蛇传》的渲染重点都在白素贞许仙这段爱情故事上,浪漫唯美、缠绵悱恻,如何一见钟情,如何情深婉转……唯有这一版,最好看、最令人热血沸腾的段落,居然是水漫金山里的一大段“神仙打架”。那可不是普通天兵天将,个个都是叫得出名字的天神:哪吒、赵公明、韦陀、殷郊、桃花仙子、巨灵神……还都各有一套具有个人特色的程式功架展示,直透着一股古早神功例戏的味道。

这版《白蛇传》中透出传统味道的还不止这一处。比如游湖之后许仙在船夫引领下上门求亲的段落,就和提纲戏时代的排场戏颇为相似。而台词当中俗语俚语和旧时曲文信手拈来,“风急雨急,企埋一撮”、“左眉高来右眉低,家中定有好贤妻”……如此种种,充分证明编剧对传统戏之熟稔,对粤地文化特色亦有深刻领悟。


这部创排于上世纪80年代的《白蛇传》确实有着浓厚的“粤味”。编剧何建青青年时代“埋过班”,跟随过靓少佳,尤擅整编传统排场戏和提纲戏、将传统排场融入到新编戏中。经过他手改编流传到现今的剧目有《三帅困崤山》《马福龙卖箭》《十奏严嵩》《杨门女将》等,所以也不难想象市团这部《白蛇传》为何会有这股古早“粤味”了。


开场的序幕就很有特色。烟雾缭绕的云里仙宫,众仙排班上殿,一一点名报号,赵公明执锏、麻姑捧桃、韦陀持降魔杵、殷郊握画戟……都与该神仙的出处符合,就像一套迷你版的“玉皇登殿”。其后千里眼来报,绑在罪仙柱上的白蛇叛逃了,青蛇也一同逃走。于是玉帝下旨,命高僧法海逮捕二蛇,千里眼与韦陀护法随行。


这一场名为“仙叛”,也是整个故事的缘起。短短十分钟不到一场戏,却有很多东西值得深挖。


首先“仙叛”二字,似乎说明白素贞原来也位列仙班,和前来捕捉她的韦陀等人平起平坐,只是从仙界叛逃——然而奇怪的是,序幕中值日功曹点名,并没有提到白蛇或白素贞的名字——她也许是犯了什么过错而被仙班除名,从白蛇被绑罪仙柱上就能体现。然而还有一种可能:白蛇虽也名为“仙”,但身份地位跟可以排班上殿的神仙并不同等,她被归属在次一等的位置,受仙界规则束缚,却没有和其他神仙同等的权利。“盗草”一折,白素贞登场时有一句唱词:“是仙人,随意挥锄采妙药;唯有我,艰难一剑盗灵芝。”仙人可以随意享用数不尽的奇珍妙药,而她想得一株灵芝救命却只能冒险使用偷盗的方式;另外同在玉帝殿前的南极仙翁称呼白素贞为“小妖魔”,则更证明后面一种可能性才应该是真相。


既然并不同等,这“仙叛”又是“叛”的什么呢?


玉帝临朝时的第一句台词是:

“三十三天为玉帝,坐朝第一是放生。”

也就是说,玉帝这次聚集群仙上殿,要进行的事务乃是放生。放生谁?放生到何处?联想到不在神仙簿册、却被绑于罪仙柱的白蛇,答案不言而喻。然而玉帝听说白蛇走脱之后下的旨意也很有意思,明明仙班中猛将如云,他派出追捕二蛇的人选却是法海。玉帝言道:高僧法海手段广。玉帝显然并不想事态扩大,如果二蛇奋力反抗,到时劳师动众,对人间影响就更大了。所以他寄希望于法海能用“手段”巧妙地“速逮二蛇归上界”。


事实上法海在追捕二蛇的过程中,直到水漫金山之前,都不曾与二蛇硬碰硬。不但收起狰狞面目、化作慈眉善目的老禅师,而且一路上都尽量避免跟白素贞碰面,单单只从许仙身上下手,先是骗说雄黄酒乃安胎酒,后来又编造江南多美人蛇专爱勾引青年、先吃孩儿后吃丈夫的谣言(其实白素贞修炼于峨眉山,乃是一条四川蛇),使许仙惊惧、求避祸于金山寺。等到白素贞带同小青上门哀求索夫,法海就收起了慈祥面目,大声呵斥、坚决不放人,说道妖魔不配有丈夫——看似正气凛然、大条道理,然而想深一层:法海的任务是逮捕二蛇,现在二蛇自投罗网,绝好的擒捕机会,为何在大费周章以许仙引诱二蛇前来之后,却只一再激怒二蛇,放她们离开再兴兵来大动干戈呢?


因为这才是法海的目的。


玉帝旨意是“速逮二蛇归上界”,也就是说,要生擒;而法海接过圣旨后却面对观众杀气腾腾地说:法海今日大开杀戒。

要杀,从一开始法海就打算要把白蛇青蛇置于死地。

法海是一个由僧人得道成仙的仙人——在这里暂时不讨论为何在道教的神仙谱系中会出现僧人——论法术论武功,他不如修炼千年的白素贞,只不过因为本身生而为人,他和其他仙人一样,都自认比由蛇演变成人的白素贞高一等。但因为修为不如,所以法海使用了“手段”,那是只有生而为人才会想得到去使用的阴暗又卑鄙的“手段”。他利用了白素贞对许仙的真情,也利用了许仙的怯懦恐惧之心,激得处处忍让的白素贞最终忍无可忍,召集水族围攻金山寺,与仙界彻底决裂对立。

——逃跑不是大事,跟凡人谈恋爱也不是大事,违反神仙规矩、带领水族造天庭的反才是要被永镇雷峰塔的大事。


法海是吃透了规则的钻营者,他熟知规则如何运作,什么样的人或神最能从欺凌中榨取价值。韦陀、赵公明等人是规则的既得利益者,为了维护利益,自然也维护规则。南极仙翁和鹤童鹿童心中的规则观念根深蒂固,虽然对规则的不合理也有所觉察,但施舍一叶对仙人来说根本无足挂齿的灵芝,已经是他们对规则压迫者最大的善心。

众仙亦众生,天上即人间。这样一幅众仙众生相就足以证明,就算身登仙界本应超凡入圣,但实际上神仙世界之勾心斗角、自私虚伪、炎凉冷暖、阶级歧视……皆与凡人社会没有多大区别。


白素贞厌恶这样的规则,想要叛逃而出的也正是这样的规则,她自身并不想与这些神仙为伍——可是到人间来,她就真能觅得自由、真爱和尊重吗?

就以那个被白素贞付与一片深情的许仙来说吧。他和白素贞的相遇、成婚,透着异常浓郁的《聊斋志异》的味道:一个不知来历和家世的美貌女子,衣饰高贵,住所优雅,与她相遇时忽晴忽雨,初遇的船夫还力促他们成亲(船夫的身份颇为蹊跷,初时湖面空空没有船只,小青一扬手忽然就有了,而且该船夫异常熟悉青白二人的底细。早期版本船夫与水斗时的龟精是同一个演员饰演,虽然不知是否仅为巧合,但以船夫本就与青白二人相熟、并串通使许仙入彀来理解,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成婚后该女子还有着来路不明的钱财,能经营保和堂,精通医术、武艺(房中挂剑),甚至还有法术(许仙被灵芝救活后,白素贞骗他见到的是护宅苍龙,许仙也相信了)。

如此种种皆没有让许仙起疑,他沉浸在“穷小子”能娶得“天仙子”的巨大幸福之中……可讽刺的是,来路不明的富贵温柔许仙不怕,房中悬剑许仙不怕,老婆拥有“护宅苍龙”他也不怕——可一旦说出“白素贞其实不是人类”……他就怕了。


“路路有山神,神神不恤生和死。”

和一心爱慕世间属眷、单纯地追求自由幸福的蛇妖相比,那些以万物为刍狗、以手中掌握的力量玩弄世人的神仙们更不像是个“人”。

但凡人却对这样的仙人顶礼膜拜。

无论身上具备多少“非人”特性,上天入地几乎无所不能,只要他还认为她具有“人”的外部特征内在感情,那白素贞就是他许仙的“天仙子”、是他许仙心目中的“好贤妻”;

然而若是确定真身其实是蛇而非人,那不管修炼千年已具仙籍,不管温柔娴淑曾为爱郎出生入死……到头来只换得一句“娘子饶命”,最无法逆转的观念依然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无论在仙界,还是在以许仙为代表的世人眼中,白素贞都是一个异类。

被归为异类的存在,忍让也罢,抗争也好,天上人间,究竟都没有一个容身之所。


这一版《白蛇传》的结局同样现实得令人咋舌。

十六年后,许仕林得中状元,以天子门生的身份从皇帝手上求得圣旨,兴高采烈地到雷峰塔救母。中军嘱咐,皇上要求您要等塔门打开之后才能宣读圣旨。许仕林虽略觉不满,但也不疑有他,先设坛祭塔,塔神按照玉帝指示打开塔门,让他们母子相见。母子相看泪眼,诉过好一番离愁别恨之后,白素贞方才告诉许仕林:那道圣旨只准许你“会母”,并没有说为你救母呢……许仕林大惊,翻开圣旨看了又看,这才发现“煌煌圣旨上没有救母二字”。

这时天雷轰鸣,韦陀和法海等诸神再度登场,将母子强行分开,又将白素贞再次投入雷峰塔。

全剧终。


考究民间故事以及其他以“祭塔”作结的《白蛇传》版本,多数是讲许仕林祭塔之后(有些还加上在小青的帮助下),雷峰塔倒下,白素贞终于脱出禁锢,和儿子团圆,过上自由美好的生活——这符合老百姓的愿望和想象,也容易为观众所接受。

只是这一版的《白蛇传》走的既然是人间天上互相照应的现实主义“另类”路子,注定这种传统的大团圆式结局并不适合它。

不过可能为了照顾观众的感情(粤剧对于观众,向来这么好说话),另外也可能因为全剧的篇幅实在太长,近年广州粤剧团再演出这版《白蛇传》时,已经用一段经典粤曲《大断桥》替代掉原来“断桥·合钵·产子”的所有剧情——当然,也就没有了那段非常现实的“祭塔”。

许仙和白素贞化解了误会,升华了爱情。小青没有离开,法海没有带同金钵前来……一切的一切,都停留在最美好的瞬间。

可惜固然可惜,不过我也可以理解这样的改戏,毕竟人生已经如此艰难,毕竟戏曲对于大多数观众而言只是一种娱乐方式,毕竟《大断桥》的曲子比之原版也真要靓得多……


——娘子虽不许我与僧道来往,然而来都来了,许个愿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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