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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戏随笔||《大唐胭脂》——吐尽“紫钗”不平事

《大唐胭脂》是香港编剧李居明的早期剧目,原先由香港的粤剧团演出,近日由广州粤剧团重排再演。李居明的戏向来个人风格显著,充满幻想性,非常具有上个世纪“粤语残片”的“港味”。闻说此剧乃是按“紫钗记前传”来编写,我带着好奇走进剧场,意外发现人物情节其实颇有意思,连看数场,竟有点欲罢不能。

 

通观全剧,“紫钗记前传”不过是个幌子,除了几乎最后才登场的14岁霍小玉,带来霍王所有的紫钗与凤冠,勉强解释了《紫钗记》“节镇宣恩”中霍小玉用以闯府避刑杖的凤冠霞帔的出处(但《紫钗记》有说明紫钗是请工匠打造,不是御赐;《大唐胭脂》却称紫钗凤冠都为御赐,简直有尚方宝剑的效用),全剧不管人物、情节都和《紫钗记》没有前后继承关系,反而处处可见《紫钗记》本身的影子。

 

首先《大唐胭脂》的梗概几乎和《紫钗记》一模一样,只是部分剧情把男女主人公的戏份调换了,部分基本直接沿用,再有部分则为新添。同样都是男女双方曾经神交,初遇在热闹街道(《紫钗记》是在元夜,《大唐胭脂》是在除夕前,都是人流密集的时间),初识都因一方无意拾获另一方失落的物品(《紫钗记》是紫钗,《大唐胭脂》是春贴),然后相互交心、即夜成婚。甜蜜过后,女方忧虑日后色衰而见弃,男方题写盟心句以表真情。之后因故分别三年不通音信,一方为一手遮天的权贵所控制,另一方闯府营救,最后在一位“黄衫客”(《紫钗记》是四王爷,《大唐胭脂》则是化名“铁爷子”的太子李显)的帮助下终成眷属。

 

其次人物也都俱有原型,裴晓郎对应李十郎,胭脂对应霍小玉,武三思对应卢太尉,铁爷子对应黄衫客。师娘综合了浣纱和六娘两个角色,晓郎的父亲裴行俭是异化了的崔允明;王哨儿一角仍在,但主要戏份都让予跟《再世红梅记》的贾莹中形象多有重合的武剑。

 

尽管如此,《大唐胭脂》却不是《紫钗记》的简单重复或致敬。与其说它是一部“紫钗记前传”,不如说它更像是一部对《紫钗记》的“翻案”之作——到了具体的人物情节,总是那么刚好切中《紫钗记》原作中令人憋屈不平的地方,然后推翻更改之。某种意义上,和《后三国》《后水浒》《反红楼》等古往今来经典名著衍生“爽文”的思路,是一脉相承的。

 

  • 十郎/晓郎不是负心人

 

《紫钗记》故事原出唐传奇《霍小玉传》,男主角李益是一个经典的负心汉形象。《紫钗记》修改了这一形象,写李益是因为客观原因才跟霍小玉分开,主观上仍是爱霍小玉。虽然最后结局也因此成为了大团圆(当然少不了黄衫客的帮助),但李益剧中处处强调的“十郎不是负心人”依然缺乏底气。受到原作《霍小玉传》影响,《紫钗记》中李益的性格仍然偏软弱和被动,具体表现在面对权贵的胁迫趋向妥协,少有抗争。比如三年出塞,有志难伸便日日借酒消愁,由此还落下“不上望京楼”的把柄。虽然有过吞钗拒婚的激烈举动,但主要还是愤于霍小玉琵琶别抱,到后来被软禁于太尉府就基本已经接受命运了。所以在“剑合钗圆”里面对霍小玉的沉痛哭诉,李益的辩白总显得那么虚弱无力,因为他还是抛不开对官位前途名声的留恋,实际上都还是个有着懦弱根性的小书生。

 

裴晓郎却不一样,初登场时哪怕都是“携书剑滞京华”的年轻才子,却不会再像李益那样还憧憬着当官为吏施展自己的“盖世才华”。他已经当过官,经历过官场的风浪,正处于人生的分岔口忧虑着未来的去向。而他的性格也远比李益要强硬坚定,失踪三年其实是因为上书直言进谏获罪,于是被囚黑狱。在此情况下,面对父亲和武剑要他献妻求荣的威逼利诱不为所动;公堂上因为自己误会伤害了胭脂,而以堂堂主审的身份当堂对胭脂下跪;更不用说最后冒着生命危险,独闯三思堂营救胭脂了。尽管这些情节都多少有着现实不合理性,但裴晓郎却是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不是负心人”,这就比李益的空口白话更令观众有所感触。他对功名利禄的豁达,也使他对爱情的投入更为单纯,也更为真挚。

 

  • 章台不卑亦相称

 

《紫钗记》中,霍小玉对爱情的态度是很卑微的。初遇李益时说“破落哪堪共郎话”,盟心时说“妾本轻微,自知非匹”,花前遇侠追忆以往说“出章台卑微不相称”。霍小玉对自己身份的自卑来源于现实社会环境,娼妓优伶再是出类拔萃,论身份都是下贱的存在;而正因为下贱,“今以色爱托其仁贤”,他日才子负心也有充分的理由——毕竟逢场作戏,人人如是,身为娼妓是不配谈论爱情的。然而哪怕霍小玉对爱情的态度如此卑微,她对这份感情还是被认为是超出本分:她期待李益可以带她脱离下贱的生存环境,从而拥有尊严;而这一切得以实现却全系于李益对爱情的忠贞与否,等于是把千斤担系于头发丝,一旦发丝绷断,那份压力令霍小玉无法承受,瞬间就崩溃了。

 

但在《大唐胭脂》的价值观中就不以娼妓为卑鄙下贱。她们有才有貌,见识高远,就可以受追捧,可以傲王侯——没有什么不对的。胭脂自己这么认为,她掷地有声地表示晓郎“此生欠我一套冠和珮”,自己绝对有成为晓郎明媒正娶妻子的资格;晓郎这么认为,当他初次得知胭脂身份,根本没有任何轻视或俯视之心,反而觉得自己能被胭脂引为知己,是高攀了的;师娘这么认为,她坦然甚至十分自傲地陈述着“平康文化”;甚至就连权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铁爷子也这么认为,他没有用强权钱财逼胭脂就范,他热情,胭脂冷遇,他依然甘心时时送珍贵礼物让胭脂养分文不付的小白脸。当然剧中也存在个别依然视娼妓为下贱的人物,比如晓郎的父亲裴行俭,还有武三思父子,但他们都是反派角色,是剧中要讽刺、批驳的对象,所以他们的价值观不代表本剧的价值观。武剑鄙夷“秦楼楚馆讲贞操”是荒唐之事,马上就遭到裴晓郎的正义驳斥。这虽然不符合古代社会现实,但意识上却比《紫钗记》要进步,编剧就是要通过男女主人公这样的性格特征,表达互相平等、彼此欣赏的爱情,才是真正的爱情。

 

  • 宦海权争无可恋

 

《大唐胭脂》有个比较有趣的矛盾。往时同类故事中,身份卑贱又相对富有钱财的娼妓资助落魄的穷书生,总期望他有日出人头地,能带自己脱离苦海,从良而提高身份。比如焦桂英、李亚仙等等。霍小玉也怀揣着类似的愿望,“赖檀郎代母了素愿,归霍家耀晚景”,所以小玉一家听闻李益高中都是非常欢喜的。但胭脂很“另类”,如前所述剧中并没有娼妓下贱的社会价值观,她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很满意,只要日日赏花吟诗、研黛画眉——她养着裴晓郎,就这么养着了,没有其他更高要求。当然如果晓郎还有治国平天下的“远志”,她也是乐于成全的。只不过晓郎已经历过官场黑暗,更亲眼看到父亲的变质变节、为了自己和儿子的官位可以厚颜无耻地出卖无辜女子(这女子还是儿子深爱之人),所以同类故事中被视为积极进取的“读书求上进”,在裴晓郎眼中就只有看破世情的淡泊。早在还未囚禁黑狱之前,他便对胭脂说自己只愿效“画眉张敞”。

 

张敞画眉是个很浪漫的故事。传说张敞幼时顽皮,一次投掷石块误伤同村一女孩。到他长大为官,听说那女孩因为被石头所伤眉角有缺陷、一直未能出嫁,马上便上门提亲。成婚后每日早上都要为妻子画眉后才前往官衙。此事受人非议,张敞虽有才能,“然终不得大位”(《汉书·张敞传》)。张敞任京兆尹(当时京城是长安),裴晓郎复职后任洛阳府尹,职位是一样的,应当不是巧合。追求爱情与飞黄腾达是互相矛盾的,他以张敞自比,其实也暗示了他始终不适合留在官场。

 

《紫钗记》的结局是一个“表面的”大团圆结局。虽然在四王爷(黄衫客)的护持下李霍正式成婚,但只要李益一日还在官场,一日还要面对宦海明争暗斗,他娶娼妓为妻、无媒苟合的事迹还会一再被宣扬。况且霍小玉重病在身,这份幸福能持续多久真是未知之数。《大唐胭脂》的结局是裴晓郎弃官,与胭脂同归胜业坊。姑且勿论两人日后以何为生,至少对爱情自由和平等的向往,始终都是高于功名利禄。

 

  • 由来侠义出风尘

 

和黑暗卑鄙的官宦权贵相反,《大唐胭脂》中的正面角色基本都出自社会下层。胭脂是娼妓,裴晓郎是被削官的卖字先生,师娘实际上就是鸨母。而铁爷子尽管本来身份是庐陵王李显,在他行侠仗义之时所用的身份其实是山贼组织瓦缸寨的寨主。就连仅仅出场十分钟的霍王郡主霍小玉在剧中也是出身民间。这些来自民间的下层人物,都比达官贵人们更具有“侠”的精神。他们懂得舍己为人,懂得自尊自爱,也视钱财如粪土。师娘关于“平康情扇”的说法就很有代表性:合之如深海明珠不移不动,开之霎时花鸟虫鱼风花雪月。张弛有度,进退自如,不只是一种旨趣,更是一种人生态度。

 

《紫钗记》渲染一种风流雅致的氛围,李益求官,霍小玉求爱,最后都是希望往上层社会靠拢,实现自己的价值。《大唐胭脂》则自始至终体现出一种民间化世俗化倾向,比如定情信物从紫钗变成了春贴,盟心词的载体从乌丝阑变成了红叶,李益塞外写抒怀诗,裴晓郎狱中不写安邦策却写情诗……两种不同的意趣,表明了两种不同的价值取向。《紫钗记》的“雅”不容易被贩夫走卒所理解,《大唐胭脂》的“侠”也不容易被上层文化所认同——“侠”的精神,从来就与草根性紧密相连。

 

这里需要提到一个角色,就是裴晓郎的父亲裴行俭。有人看后质疑他放任儿子被囚三年却不营救,有乖人伦——然而裴父有乖人伦者又何止这一桩?裴晓郎初登场时在街头卖字为生,其实他堂堂一个世家子弟,虽然他是被削职了,他父亲只是被降职又不是免官,何况尚还养得起家人长福,只要真有父爱,何至于要儿子沦落街头?裴父不止让当过官的儿子去街头卖字,还派长福专门跑去谆谆嘱托儿子要安心卖字,静待时机再起风云。除了这些口头勉励,资助?救济?不存在的。所以那三年黑狱,裴父因为锄武被牵连尚且自顾不暇,哪有空来管儿子的死活呢……裴行俭在历史上确有其人,乃是初唐名将,虽然也是一位反武代表,但在武则天登基十年前已经病逝。《大唐胭脂》把他竖为被官场腐化侵蚀的典型,着实有些诬蔑先贤之嫌。

 

不过看《大唐胭脂》就像看传奇故事,不用太执着于真实历史。不必说该剧本是唐代故事,用典却遍及汉唐宋元明,就算同属唐典,也时间紊乱(比如李亚仙、章台柳、元稹、怀素等典故实际都迟于剧中时间);单说所谓的“紫钗记前传”,《大唐胭脂》的时代就和《紫钗记》差了70年(《大唐胭脂》故事背景为武则天称帝,即公元690-705年;《紫钗记》始于李益中举,即公元769年),根本不可能出现14岁的霍小玉。然后就知剧中一切也如水月镜花,较不得真,因为它本身就为吐尽《紫钗记》的不平事而生——爽过了,吐尽胸中块垒,过后不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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